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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P中文网 www.4pzw.com,最快更新战国纵横:鬼谷子的局最新章节!

    卫地,通往大梁的衢道上,齐人赠送的五千多具棺木络绎十数里。这批棺木是苏秦为将要战殁的齐卒备置的,没想到殓入的却是魏卒。

    在这条棺木长蛇中,打头的是三辆战车,车上各装一棺,棺中分别躺着太子申、庞涓与青牛。六名魏将走在庞涓的棺侧,一侧三名,清一色的甲盔,盔上裹条白巾。他们一手持枪,一手搭在棺木上,似在助力他们的将军。青牛的棺侧也走着几人。由于青牛过于高大,他的棺木是特制的,从不远处的坡顶望下去颇为抢眼。

    站在坡顶的是公子魏嗣,一身甲衣,侍立嗣侧的是扮作侍卫的天香。他们的身侧,依序站着几个侍卫短兵,个个神色黯然,甲盔上也都裹着孝巾。

    魏嗣的目光从蛇头移开,移向蛇身,看向蛇尾。天香的一双大眼跟随他的目光望去。运送棺木的清一色是大魏战车,这是张仪经由魏嗣所下的军令。

    “将军,”天香收回目光,看向魏嗣,指向蛇身,“要把他们全部运往大梁吗?”

    “不是。”魏嗣应道,“一入魏境,他们就会分散,葬入各家祖坟。”

    “哦,”天香若有所思,“跟秦国不一样呢!”

    “秦国怎么葬?”

    “葬在一处,让他们死也守在一起。”

    “咦?”魏嗣看向她,拖长声音,“人家秦国的事,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

    “将军,”天香抛他个白眼,“难道你不知道吗?难道你想让臣妾什么也不知道吗?”

    “嘿。”魏嗣吧咂一下嘴皮子,转身下坡。

    “公子该做一事了!”天香跟上,悄声。

    “何事?”魏嗣定住身子,看向她。

    “走在第一辆战车旁边,一直走到大梁,走进王城!”

    “让我一路闻他的腐臭味?”魏嗣皱眉。

    “欲成大事,你必须闻!”天香的语气毋庸置疑,附耳,“臣妾陪你!”

    新雨过后,一辆辎车急如星火地驶出大梁,辗过田野上的泥泞,穿过一片树林,停在一条小溪边。

    溪上有个小木桥,是四根圆木缚在一起,可并行二人,不可过马车。

    车上跳下一人,大步走过木桥,踏上一条由沙石铺出的小径。

    小径不足百步,尽头是一户乡居,四周树木葱郁,花草荟萃。

    来人不是别个,是“养病”数年的朱威。乡居则是公孙衍的。自张仪入相大梁,公孙衍两次乔迁,最终移居此地。

    朱威顾不得赏景,径直走到柴扉前面,欲推扉门,却见里面挂着一个绳套。绳套不牢,是象征性的,伸手即可取下。

    朱威没取,拍打柴扉:“犀首,犀首——”

    一个女人走出来,边走边拍打围裙上的尘土。

    女人开门,深鞠一躬:“朱大人!”

    “是弟妹呀,犀首呢?”朱威一脸着急。

    女人笑道:“先生带犬子钓鱼去了。”

    “犬子?”朱威盯住她,“什么犬子?”

    “他的孩子呀!”女人嫣然一笑。

    “啊?”朱威震惊,“你们……啥辰光喜得贵子了?”

    “小半年了。”

    “哎哟哟,犀首也是,这么大的事儿,竟不吱一声?”朱威责怪。

    女人笑笑,揖礼:“朱大人,客堂坐。先喝杯水,我正在灶房和面,打算烙饼呢!”

    朱威一脸急切:“他在哪儿钓?”

    女人指指前面的小溪:“你沿溪向上走,想必就寻到他了。”

    朱威扭头就走,沿溪走约五里,果见公孙衍一身笔直地站在河湾树下,一手拿着钓竿,一边抱着孩子。

    孩子睡梦正酣。

    看到朱威,公孙衍扔下钓竿,迎上几步,抱子揖道:“朱大人,犀首有礼了!”

    朱威没有回礼,双手接过娃子,左看几眼,右看几眼,又看向公孙衍。

    “大人不用审,”公孙衍从腰里掏出铜葫芦,灌一口酒,笑道,“娃子是犀首整出来的,没请人帮忙!”

    “没想到呀,”朱威慨叹,“你俩多年没见动静,真还以为你整不出来呢!”抱娃子拱手,“在下贺喜了!”朝孩子努嘴,“叫啥名?”

    “犀角。”

    朱威扑哧笑了:“犀首是独角,厉害!”

    “说吧,大人,”公孙衍扬脖子灌酒,“啥事儿?”

    “又战败了。”

    “知道。”

    “庞将军殉国了。”

    “知道。”

    “殿下他……”

    “也殉国了。”

    “唉……”朱威长叹一声,看向河水。

    “大人拖泥带水上门,就为唉这一声吗?”公孙衍将酒葫芦递过去,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朱威喝一口,抿一下嘴唇,盯住他:“犀首,在下是来请你出力的。你得跟我回去,进宫面君!”

    “面他做啥?”

    “力挽狂澜呀!”朱威激动,“我大魏……我……”咳嗽起来。

    “再喝几口,压压火。”公孙衍看向酒葫芦。

    朱威又喝几口,压住咳嗽:“犀首呀,我大魏……再不能让张仪为祸了。你得回去,我豁出老命保荐你,赶走张仪,救我社稷于将倾啊!”

    公孙衍讨过酒葫芦,喝一口,将嘴皮子吧咂得山响,转头看向河面。

    “犀首?”朱威吃惊地看向他。

    “敢问大人,是谁在倾我社稷?”公孙衍问道。

    “秦人哪!张仪呀!还有齐人!”

    公孙衍夸张地摇头。

    “不是他们,是谁?”朱威盯住他。

    “是你的陛下!”公孙衍一个字一个字地迸出来。

    朱威不吱声了。

    过了好久,朱威长叹一声,缓缓蹲下。

    公孙衍将酒葫芦挂回腰上,拿起鱼竿:“走吧,大人,让你一搅和,鱼是钓不成了。”大步走去。

    朱威站起来,跟上。

    “请大人拎上桶。”公孙衍朝一边的水桶努嘴,苦笑,“女人想吃煎鱼,看来只能喝锅汤了。”

    朱威拎起桶,见里面只有几条不足一虎口的小鱼。

    二人回舍,公孙衍将孩子放到榻上,将鱼交给女人煮汤,回到院中,招呼朱威蹲下,寻来石块、木棒摆出一个五花八门的图案。

    朱威看着他,一脸惶然。

    “大人,这就是你所关心的天下。”公孙衍指着图案中间一块地方,“这儿是魏国,这儿是大梁,你的大魏的社稷所在。敢问大人,就眼前局势,大魏社稷何处最危?”

    “我说过了,秦人,齐人。一个在西,一个在东。”朱威指向图案上的秦、齐。

    “你说的是长远,我问的是眼前。”

    “这……”

    “这儿!”公孙衍的手指重重一戳。

    “楚人?”朱威震惊。

    楚国北部重镇项城郊外密密麻麻地扎着一片接一片的军帐,中军辕门居于核心,从辕门直驱可入的是中军大帐。

    时近正午,中军帐中,气氛紧张、热烈。

    坐在主将位上的是昭阳,侍坐二人,一是监军靳尚,一是副将景翠。

    昭阳的案前平摊一幅涂满油漆的麻布作战图,图上用带色的油笔标着三支腥红的箭头,每一支箭头指向一个圆圈,分别代表三个目标:徐州、襄陵、陉山。

    从三人的表情看,显然经过一场争论,尤其是景翠,脸上泛着激动。

    “主将!”景翠从席位上起来,在昭阳席前跪下。

    昭阳俯身,左手托住腮帮子,眯眼盯住他:“景将军,你这是为何?”

    “请听末将一言!”景翠的声音几近哀求。

    “请讲。”

    “末将再次恳请主将收复陉山!”

    “说说,你为什么缠住陉山不放?”

    “理由有三:其一,陉山本为我土,十年前却被庞涓夺占,楚国上下视为国耻。其二,陉山为我北疆要塞,得之可逼大梁,失之危我方城。其三,眼下庞涓战死,魏国三军皆在卫齐边境,失去斗志,我取陉山十拿九稳,末将敢立军令状!”

    “还有吗?”昭阳以指背轻扣案面。

    “没有了。”景翠心底陡起一股寒意。

    “景将军,你讲得很好!”昭阳直起身躯,目光平视,“对你的理由,本将也给出个三。其一,七十年前,大梁亦为我土,被魏将吴起所占,楚国上下无不视为国耻。其二,陉山已失十年,我方城迄今傲然屹立。其三,在本将眼里,陉山是只鸡蛋,襄陵是只鸭蛋。眼下两只蛋都在面前,请问将军,你是吃鸡蛋呢,还是吃鸭蛋?”

    景翠吧咂几下嘴巴,看向靳尚。

    “靳大人,”昭阳的目光也跟过去,落在靳尚身上,“至于你所提议的徐州,是只鹅蛋,块头更大,味道更鲜美。只是眼下,它还多少有些烫呢!”

    “烫在何处?”靳尚问道。

    “烫在齐国。监军可知,庞涓死在何人手里?田忌!”

    靳尚吸一口长气。

    昭阳指图,进一步分析:“我们打襄陵,是打魏国,帮齐人出气,齐人即使气恼,面上也不好说。我们若打徐州,可就不一样了。徐州离薛地不过咫尺,薛是齐地,听说齐王封赏给田婴了!”

    “好吧。”靳尚回过弯来,给他个笑,拱手,“在下谨听主将!”

    “景大人?”昭阳看向景翠。

    “末将唯主将之命是从!”

    “好!”昭阳朝二人拱手,“本将谢二位大人!”招手,指地图,“来,我们谋算一下如何吞下这只鸭蛋,还不能让它噎住!”

    景翠站起来,与靳尚一起,凑到昭阳案前。

    “靳监军、景将军,”昭阳和颜悦色,“庞涓死了,魏人没有谁能阻止我们大楚!景将军,”指图一笑,“你是攻城呢,还是打援?”

    景翠心里打个咯噔。攻城夺地是大功,昭阳这般大张旗鼓,此功若是他人得了,必不开心,若是使起绊子来,他景翠就会成为替罪羊。

    这样想定,景翠抱拳:“末将谨听主将命令!”

    “好!”昭阳抱拳回礼,“襄陵是座孤城,唾手可破,将军或不屑之。

    围城是为打援,我若攻击襄陵,魏人必将驰援。将军若能吞掉来援之敌,当是大功,哈哈哈哈!”

    “谢主将抬爱!”景翠拱手。

    “周边诸邑,将军顺道收拾了!”

    “末将得令!”

    公孙衍的乡宅里,几道小菜已经上齐,朱威拿箸端酒,却不下口,久久盯住公孙衍。

    “朱大人,干!”公孙衍冲他举起酒杯,慢悠悠地饮下。

    “犀首,”朱威候他喝完,“照你说来,昭阳要打襄陵了?”

    “不是要,是一定!”

    “这倒不怕。襄陵城高池深,更有郑克在!”

    “朱大人,你真的以为楚人是齐人,昭阳是孙膑吗?”公孙衍朝自己的空杯里斟酒,目光斜向他。

    朱威震惊:“难道昭阳比孙膑还要厉害?”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看来朱大人是既不知孙膑,也不知昭阳!”

    “此言何解?”

    “孙膑围襄陵,目标不是襄陵。昭阳不同,昭阳早就觊觎襄陵,此番是志在必得!”

    “襄陵若失,宋国岂不……”

    “正是!”公孙衍竖起拇指,“昭阳得襄陵,意不在襄陵,在宋地。

    于魏而言,襄陵是深入宋、楚之间的一块飞地,进可拓土,退可卫护大梁。

    襄陵若失,大梁就裸露在楚人的兵锋之下了!”

    “怎么办?”朱威急了。

    “还能怎么办?”公孙衍摊开两手,“水来土掩,兵来将挡。你的大魏陛下如果不想失去这块飞地,就当增兵驻防,刻不容缓!”

    “犀首呀,”朱威放下酒杯、箸子,起身,“酒是喝不得了。在下这就觐见陛下,增兵襄陵!”

    晓得时间紧迫,公孙衍没再留他,送至户外,送过木桥,看着他坐上辎车,拱手别道:“祝大人成功!”

    当运送魏申、庞涓、青牛三人尸体的战车驶过大梁城门时,几乎全城的臣民都走出来了。他们披麻戴孝,静静地跪在大街两侧。

    没有哭声,没有呼喊,只有无尽的悲哀。

    一手搭在魏申棺木上的魏嗣也流出泪来。

    走在身边侍卫的天香轻推一把魏嗣,悄声道:“公子,待会儿见到王上,记得怎么说吗?”

    “你都教过三遍了!”

    “臣妾是为公子好。关键辰光一丝儿也马虎不得,一步错,百步错,公子说错一句,结果就……”天香止住。

    “走你的路吧。”魏嗣不耐烦了,白她一眼,拍拍棺木,“真当我是他呀!”

    天香小嘴一噘,半是嗔怪,半是生气:“哼,他比你可就强多了!”

    御书房里,早有人禀报魏惠王。

    惠王没有迎出,也没有哭。

    惠王只是坐在席位上,久久不动,如一尊雕像。

    “王上,”毗人悄声道,“嗣公子回来了,就在门外!”

    惠王仍旧没动。

    光影移动。

    魏嗣跪在门外,心如火燎。

    “王上?”不知过有多久,毗人再次叫道。

    “让他进来!”惠王吃力地抬下手。

    魏嗣走进,脚步踉跄,未进殿门就跪下,膝行入内,音声悲怆:

    “父——王——”号啕大哭。

    惠王指一下侍位。

    毗人搀起魏嗣,扶他在侍位坐下。

    “说吧,庞涓、魏申是怎么死的?”惠王的声音平淡中透出悲怆。

    “父王,”魏嗣泣不成声,“庞将军,还有申哥,他……他们都是被齐人射杀的。我们追入齐境,追至甄城,察出孙膑、田忌引领溃军逃往临淄方向,儿臣就与庞将军在后紧追不舍。追有一百多里,庞将军捉到齐人,方知溃退于途的皆是逃难百姓,田忌溃军逃窜的是高唐方向。庞将军下令掉头回甄城,儿臣苦劝不住呀!儿臣说,田忌大军既然逃往高唐,临淄就是一座空城,我们为什么不直驱临淄,活捉齐王呢?”

    惠王的心揪起来,睁眼看向魏嗣。

    “父王呀,只要打到临淄,田忌他敢不来救吗?那辰光根本不用追,田忌、孙膑就会送上门来。我们以逸待劳,想不胜都难啊!”

    惠王长吸一口气,盯住魏嗣:“庞涓他……”

    “庞将军他不肯听呀!庞将军一心想的是战阵,是活擒孙膑和田忌,不是活擒齐王。他是主将,儿臣是副将,他让往北,儿臣不能往东啊!为加快追程,庞将军弃辎重,亲率虎贲五千,掉头回到甄城,儿臣再劝,庞将军只是不肯听。儿臣……父王啊,庞将军是鬼迷心窍哪,一心想活捉孙膑,报桂陵之仇,儿臣拉都拉不住他啊!呜呜……”魏嗣夸张地哭起来。

    惠王长叹一声,闭目。

    “父王,”魏嗣接道,“庞将军将行,儿臣说,对付齐人,我们不能急进,有桂陵的前车覆辙啊!可庞将军听不进哪!庞将军不但听不进,还命令加速追赶。虎贲是锐卒,车马皆是一等一的,跑得快呀!儿臣率大队人马在后紧追,怎么也赶不上啊!眼见天黑,前面是马陵。

    儿臣打听野人,得知马陵是谷道,又见天黑,一边下令屯扎,一边使探马联络庞将军。待探马回来,已是天亮,儿臣方知在马陵发生了什么。儿臣……气血上冲,正要杀上前与齐人拼命,相国到了。相国死活拉住儿臣,儿臣……呜呜呜……”

    “张仪呢?”

    “听说是累病了。”

    “可魏申在外黄,怎么会被齐人射杀呢?”

    “儿臣也是奇怪,申哥远在外黄,怎么会……会死在齐人手里呢?儿臣使人访察,从宋人那儿得到音信,说是有人写信给申哥,约他到宋国相见。申哥接到信,二话没说,驱车就走了。他的侍卫不放心,跟在后面保护。申哥来到宋境,宋人见是申哥,开关放入。申哥是前半夜到达宋地的,天亮时却……与他的卫队出现在齐境,只是……没有一个是活的。尤其是申哥,射中他的箭头上带着毒啊,我可怜的申哥啊……”魏嗣再放悲声。

    “我的申儿……”魏惠王泪水流出,有顷,眼缝里齐出,“他收到的是什么信?”

    “儿臣不晓得,听说是个女人写的。”

    “女人?”魏惠王急速转头,盯住他,“什么女人?”

    “儿臣不知呀!儿臣想,在那个时候,能给申哥写信的女人只有一个,能让申哥不顾一切的女人也只有一个。”

    “何人?”惠王急不可待了。

    “梅妹!”

    “梅儿!”惠王倒吸一口凉气,闭目良久,“她怎会写信伤害她亲哥?”

    “梅妹不会去害申哥,可别人呢?齐国太子辟疆早对申哥不满,主将田忌有红妆之辱,军师孙膑在魏受膑……”

    “你申哥与田辟疆无冤无仇,他为何不满?”

    “因为……因为申哥是申哥呀,申哥他太能干,太稳健,太有主见,申哥他……招人妒啊!”魏嗣略略一顿,盯住惠王,“父王,您不也是一样吗?您与齐王无冤无仇,处处让着他,可齐王呢?他三番五次欺侮父王,专与父王过不去!”

    惠王显然听进去了。

    惠王的脸色渐渐紫涨,牙缝里缓缓挤出三个字:“田……因……齐……”转对毗人,“毗人!”

    毗人拱手:“老奴在!”

    “传旨三军,伐齐!”魏惠王字字铿锵。

    毗人看向魏嗣。

    魏嗣显然没有想到是这个反应,怔了。

    “陛下,”毗人眨巴几下眼睛,“传旨何人?”

    “三军!”

    “这……”毗人不解,“何人为主将?”

    “寡人!”魏惠王站起来,盯住魏嗣,“诏告举国臣民,寡人亲征齐人,剁下田因齐、田辟疆的狗头,祭我庞将军,祭我太子,祭我五千虎贲!”

    魏嗣惊呆。

    相国府宅院很大,后院坐落一个家庙。庙堂上空空荡荡,只摆一个灵位,是庞涓的。灵前的案面上摆着祭品。

    张仪一身孝服,面对庞涓的灵位坐着,二目微闭,面前摆着一局棋,棋盘上落着数量不等的黑白子。

    不知坐有多久,张仪站起来,在庞涓的灵牌前面来回走动。

    “庞兄,”张仪住步,盯住庞涓的牌位,“你说呀,这一局我们究竟输在哪儿,且还输得这么惨!”

    灵位冷冷的,灵堂静静的,只有灵前的几盏烛火随着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微微摇曳。

    “庞兄,来,我俩这就复盘,从头弈起!”张仪走回棋盘,坐下,将盘面上的所有棋子拨落到地上,显出空落落的盘面,“我俩执黑,苏兄、孙兄执白。”将黑子、白子分置,摸出一只黑子,落在盘面一角,“这是郑城,庞兄先落一子!”摸出白子,在另一角落下,“这是大梁,苏兄、孙兄应手,故伎重演。”分别依序落下黑白子,自语,“这是苏秦粮仓,在下落子;这是大梁,孙兄撤军;这是郑城,庞兄回师;这是宋国,在下落子,宋人不纳齐人;这是大梁,庞兄誓师追击;这是魏宋边境,齐人绝粮,孙兄杀马;这是卫魏衢道,庞兄捷径追击;这是甄城,孙兄朝高唐溃退,庞兄追击;这是马陵……”

    张仪顿住,闭上眼睛。

    “难道……”张仪似是想到了什么,半是说给庞涓,半是自语,“难道又是苏兄、孙兄所施的苦肉之计?”心底一抖,“是的,庞兄,我们又一次中计了。孙兄不是败,是诈败。粮草是苏兄有意让我们烧的,马是有意吃的,灶是有意砌的。既然无粮下锅,只吃马肉,行军

    途中最快也最方便的吃法是烤,孙兄为什么让他们砌下那么多的灶头?前有围梁救赵,依孙兄之智,不可能故伎重演,再来围梁。孙兄围了,只有一解,就是准备好了我们的应招,就是准备好粮草让我们去烧。齐兵撤退,不走捷径,故意经由外黄退往宋国,就是晓得在下会到宋国,从而有意制造障碍。齐兵三砌灶头,数量递减,就是有意造成溃败假象。如若不然,齐兵已到齐境,当有食物,为什么仍旧杀马?苏兄、孙兄晓得庞兄多疑多虑,用兵谨慎,方在撤往高唐途中刻意扔下辎重,真戏真做……”

    “天哪!”张仪禁不住打个寒噤,“这是绝对可能的,庞兄!在下不知孙兄,却知苏兄。鬼谷之中,在下痴恋师姐,每一缕爱恋,在下都倾吐给苏兄,谁想苏兄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将师姐之心勾走。在下失楚,失魂落魄赶到邯郸投他,却横遭他一顿羞辱。在下抱恨怀怨投秦,不想这正是他布下的棋局!此番对战,你我自以为是在暗中,苏兄、孙兄是在明处,岂料在明处的反倒是你我!啧啧啧,这般胸襟,这般大略,这般严谨,这般舍弃,庞兄啊,无论你作何想,在下服了!”

    猛地站起,在庞涓灵前连走数个来回,仰天长啸,“咦吁兮,张仪我……服了……”

    张仪正在叹服,一阵脚步声急,府宰在门外小声禀道:“主公,嗣公子到,说有急事寻您!”

    张仪开门,走至客堂。

    魏嗣将魏王震怒、旨令三军远征齐国诸事略述一遍,末了急道:“张相国,父王还要亲任主将呢!”

    张仪眉头凝起,略一思考,应道:“嗣公子,走,随在下入宫一趟!”

    张仪、魏嗣赶至魏宫,见魏惠王已经甲胄在身,精气神十足地在院中掂量他多年未用的长枪。

    张仪叩道:“臣叩见王上!”

    “张爱卿,你来得好呢!田因齐以卑劣阴谋杀我太子,手段残忍,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对天盟誓,与他不共戴天!”魏惠王说着,将枪杆底端朝砖地狠戳,好像那儿就是田因齐似的。

    “臣……”

    张仪的“臣”字刚刚出口,就被魏惠王的声音冲断:“爱卿不必多说。听旨!”

    “臣听旨!”

    “寡人意决,三日之后远征齐邦,与田因齐决战。寡人远征期间,朝中诸事暂由爱卿处置,钦此!”

    “臣有奏!”待惠王的“钦此”落定,张仪叩道。

    “讲!”

    “天不可一日无日,国不无一日无君。殿下已经为国捐躯,王上若再亲征,外务杂事倒是不难,宫中内事,叫臣如何能断?再说,正值多事之秋,齐师犯我,列强蠢蠢欲动,朝廷若无王上坐镇,种种意外,臣不敢设想!”张仪言辞恳切。

    听到“宫中内事”,惠王一下子冷静,思忖有顷,盯住张仪:“依爱卿之意,大仇不报了?齐人不伐了?”

    “伐!”

    “何人去伐?”惠王盯住他。

    “臣张仪!”

    “你?”惠王大吃一惊。

    “王上,”张仪淡淡应道,“在秦之时,臣受秦王之命远征巴蜀,十月功成,巴、蜀今为秦地!”

    “是哩!”魏惠王跨前一步,扶起张仪,紧紧握住他的手,“张爱卿,寡人信你!寡人命你为主将,魏嗣为副将,举全国之兵,征伐临淄,为我太子讨还公道!”

    张仪退后一步,拱手:“臣受命!”

    张仪、魏嗣正欲离开,毗人禀道:“王上,朱上卿来了!”

    魏惠王没想到朱威会在这个节骨眼来,颇是激动:“快,有请朱爱卿!”

    朱威趋进,未及叩拜,已被惠王迎上扯住:“爱卿呀,寡人……”抹泪。

    朱威盯住惠王的一身戎装,泪水出来,声音哽咽:“王上……”

    “爱卿来得正好。寡人要伐齐,要与田因齐决个死活,”惠王指着张仪,“由张相国担当主将,粮草辎重,爱卿就责无旁贷了!”

    “王上,臣此来,是为比伐齐更大的事!”朱威急切说道。

    “何事?”

    “楚人!”

    “楚人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楚人屯兵,欲占襄陵。襄陵乃我东南屏障,形胜之地,万不可失啊!”

    “楚人?襄陵?”惠王眉头拧紧,拧一会儿,看向张仪,“楚人要打襄陵?”

    “臣未得报,不知朱大人……”张仪看向朱威。

    惠王亦看过去:“朱威,你听何人所说?”

    “公孙衍!”

    “公孙衍?”惠王眯眼,“他怎么知道?”

    “这……”朱威迟疑一下,“臣也不知。他……是推断!”

    “岂有此理!”惠王震怒,“齐人围我大梁,杀我太子,他为何不推断?”

    “王上?”朱威急了。

    “朱威,”惠王断然喝住,“甭再多言。”转对张仪,“张爱卿,提襄陵锐卒一万,权补五千虎贲!还有,派遣使臣,借秦兵!”

    “臣领旨。”张仪拱手应道。

    “王上?!”朱威震惊。

    “朱威、张仪,领旨去吧!”惠王摆手,几乎是嘶叫,“给我荡平东夷,活擒田因齐!”

    三人退出御书房。

    出得院门,朱威恨恨地朝张仪“哼”出一声,大踏步离开。张仪朝他的背影苦笑一声,跟在后面。

    魏嗣追上,小声道:“相国,你怎就轻易答应我父王呢?”

    张仪看向他,淡淡说道:“公子就在旁边呀,你为何不谏?”

    “我……”魏嗣语塞。

    “王上气昏了!在下不应下来,王上怎能消气?王上的气若不消,伤及龙体,事情岂不更大了?”张仪半是解释。

    “相国是说,我们不是真的伐齐?”魏嗣急问。

    “谁说不是了?”张仪扔给他一句,大踏步走去。

    “这……”魏嗣一脸懵懂地待在原地,挠着头皮。

    武安君府一片哀伤。

    灵堂设在家庙,就是庞涓以戚光的头祭祀庞衡的那个院子。黑色柏棺架在院子正中,是庞葱购置的。他不能用齐人的棺木埋葬庞涓。

    三军将士敬爱庞涓,上至将、尉,下至军卒,自愿上门吊唁的络绎不绝,队伍排到大街上,长达两个街区。他们披麻戴孝,一个接一个进门,一个接一个膝行至灵堂,跪在庞涓的棺前,默哀,叩首,向他们的将军致别。

    全场静寂,没有哭声。所有军人晓得,他们的将军从来不听哭声。

    张仪被这场面震撼了。

    张仪从军士们自动让开的通道中缓缓步入,沿着白色的静静的队伍走到灵堂。

    庞葱迎出,嗓子沙哑,揖道:“相国大人,我大哥等你多时了!”

    正行祭礼的军士们自动让开,给张仪腾出位置。

    张仪走到棺前,没有跪叩,没有揖礼,只是盯住棺材,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终于,张仪朝庞葱伸手:“取酒来!”

    庞葱拿来祭酒及酒爵。

    “换碗!”张仪看也不看,补充一句,“要陶碗,最大的!”

    庞葱拿来一只大陶碗。

    “是四只!”

    庞葱又取三只。

    张仪坐下,端过酒坛,咕咕倒下,一坛酒却只倒满两只大碗。张仪再次伸手,庞葱再递酒坛,张仪将另外两只倒满。

    望着四只满满浓酒的大陶碗,张仪的泪水流下来。

    庞葱的泪水流下来。

    在场军士的所有泪水也都在此时释放。

    张仪没有说话,放凭泪水流一阵儿,端起一只碗,泼在棺木上,将碗摔了。张仪再端一只碗,仰脖咕嘟喝下,将碗摔了。余下两碗,张仪一只一只地捧起,小心翼翼地摆在棺木前面。

    张仪做完这些,扭头看向庞葱:“庞葱,从今日起,你是我的亲弟弟了!”

    庞葱跪地,号啕大哭:“仪哥……”

    “葱弟,去你大哥的书房,将一册书卷拿来!”

    “哪一册书卷?”

    “他最最宝贝的那册!”

    庞葱飞跑出去,不一会儿,抱着一只精美的盒子回来,将盒子交给张仪。

    张仪徐徐打开,是张仪口述、庞涓亲笔抄写的足本《吴子兵法》。

    张仪展开册卷,一简一简地展开。张仪展完,从自己怀中亦摸出一卷,如前一样,一简一简地当众展开。

    “庞兄呀,”张仪将两卷竹简摊在案面上,对着棺木唠叨,“你看仔细了吗?若是看仔细了,仪有话说!”

    张仪将两卷竹简重新卷起,并列摆在案面上,看向棺木:“庞兄,有件事在下一直瞒着你。”将自己带来的竹简拿在手中,“就是这册书卷。它没有被野猪叼走,是在下拿走的。在下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寻个乐子……在下对不住庞兄了!谷中的事儿,各有各的是,也各有各的不是,到今天为止,就让风吹走吧!至于这卷书,是先生送给庞兄的,在下这就还给庞兄。先生的那册原简,先生早已吩咐大师兄烧了。庞兄私抄的这卷,还有庞兄复抄的这卷,全都摆在这儿,在下再无私藏。还有,庞兄放心,在下的记性没有那么好,在下对兵书也远没有庞兄这么大的兴致,对此兵书所载,在下早已忘得八九不离十。今当苏兄、孙兄的面,在下全都奉还庞兄!自今日始,世上再无《吴子》,《吴子》只属于庞兄!”

    张仪缓缓起身,从灵前拿过火烛,将两卷兵书架在火盆上,将剩下的两大碗酒泼在竹简上,点燃。

    火光熊熊,一代兵书《吴起兵法》的两卷完本,于顷刻间化为灰烬。

    看到灰飞烟灭,张仪吁出一口气,将两只陶碗一一摔碎,大踏步离开。

    庞葱送出,刚出院门,一个侍女飞跑着追上来,边追边叫:“相国大人,留步!”

    张仪留步,看向侍女。

    侍女气喘吁吁:“大……大人,主母……有请!”

    张仪看向庞葱,庞葱拱手应道:“大嫂悲伤过度,一个时辰前病倒,葱弟刚刚使人请到宫医诊治,仪哥就来了。想是大嫂听闻仪哥光临,有话要说!”

    二人跟着侍女赶至主院,见一身孝服的瑞莲已在端坐恭候,旁边侍立一位年长宫医。

    张仪长揖:“张仪见过嫂夫人!”

    瑞莲起身还礼:“小女子见过相国大人!”

    “庞兄为国尽忠,举国致哀,仪不胜悲切,特此与庞兄诀别,亦望嫂夫人节哀顺变,保重凤体!”张仪再揖。

    “相国大人,”瑞莲的声音淡淡的,半是沙哑,“大人与庞涓是至交,小女子召请大人留步,是有一桩事情告诉大人!”

    “嫂夫人请讲!”

    “医师,”瑞莲看向医师,“你来说吧。”

    “禀报相国大人一个喜讯,”老宫医深深一揖,“武安君夫人有喜了,就脉相上看,当是男儿!”

    显然,这是一个特大喜讯!

    张仪、庞葱互看一眼,喜不自禁。

    “庞兄,庞兄,”张仪朝天拱手,“在下贺喜你了!”转对瑞莲,深揖,“仪恭贺嫂夫人。仪与庞兄修于同门,情如兄弟,仪膝下迄今无子,待嫂夫人足月,仪有心收养庞兄之子为义子,恳请嫂夫人允准!”

    “小女子允准!小女子并腹子谢相国大人怜悯!”瑞莲回揖。

    从庞府回来,张仪的一口气还没松出,客堂里迎出两个人来,一个是公子华,一个是公子疾。

    张仪笑笑,招呼二人坐下。

    公子疾没多的话,寒暄几句,从袖中摸出王旨,没按常规宣读,直接递给张仪。张仪展读,大意是秦惠王已经得知马陵的事,魏国于秦甚是重要,叮嘱张仪竭力撑持,如有必要,秦可出力,如此云云。

    在如此之短的时间内,马陵之事秦王不但全部知悉,且还发来旨意,张仪着实吃惊,收起王旨,朝公子华竖个拇指。

    公子华抱拳道:“还有一事,相国或感兴趣。”

    “可是楚人之事?”

    公子华惊愕:“相国知道了?”

    “还是你说吧。”

    “楚人趁火打劫,昭阳亲任主将,集结大军一十六万,主力屯于项城!”

    “目标是襄陵!”张仪淡淡应道。

    “相国耳目灵呢!”公子华由衷叹服,“楚人极是隐秘,昭阳于三日之前潜至项城,连旗子都没打,在下也是刚刚得报!”

    “耳目灵的另有其人,不是在下!”张仪应道。

    “谁?”公子华急问。

    “公孙衍!”

    公子疾、公子华对望一眼。

    显然,他们没有想到公孙衍,甚至压根儿忘了他。

    “华弟既然提及此事,我们就议一议!”张仪笑道。

    “相国既已知情,想必已有妙对。”公子疾拱手,“疾洗耳恭听!”

    “在下以为,”张仪也不推辞,侃侃应道,“于魏而言,襄陵既不可失,亦可失!于秦而言,襄陵必须失!”

    公子疾、公子华让他讲晕了,各挠头皮。

    “在下的意思是,”张仪苦笑一下,解释,“魏失襄陵,从近处看,是疼,从长远看,获益。而于秦国,只有楚得襄陵,才算大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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