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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傍晚杜若蘅领着周缇缇离开,整个周宅的人相送。管家问她下周把缇缇送回来后打算什么时候再来,杜若蘅说时间太远暂时还没有计划。厨师刘叔在一旁搭话,说有空的话那就月底再回来一趟,到时候酿了一年的梅子酒味道正好。

    杜若蘅微笑不答,伸手将周缇缇的帽檐往下拢了拢。一直不说话的周晏持在一旁开口:“有空的话回来看看,提前打电话叫张雅然帮你订航班。”

    “我还不差机票钱。”

    周晏持闷了一会儿,还是低声补充:“我不是这个意思。这里大家都想你。”

    管家在一旁鄙视他的口是心非,索性躬了躬身,直接说出来:“这宅子里没有女主人,一年多来一直显得挺空。尤其每到晚上周先生回来,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都没有个可以聊得上话的人。杜小姐如果有时间,不妨多回来转转。”

    回S城的航班上周缇缇始终乖巧安静,抱着厚厚一本彩页插本读得很专注。中途她自己按铃叫来空乘人员,告诉对方她想喝水。

    空乘很快领命而去,杜若蘅从月度总结中抬眼,不能不讶异于周缇缇的成长速度。她看着周缇缇神情自然地喝完水,又将水杯流畅递回给空乘人员,说谢谢的时候姿态很好,简直就像个小大人。

    可是实际上她明明还在读小班幼儿园,前两天两个大人刚刚为她举办完庆贺四周岁的生日宴。

    周缇缇一直都是个有礼貌的小孩,但杜若蘅没有指望过她懂事自立到这种地步。虽然省心许多,却同时也能让人生出一丝心酸。

    两年前的周缇缇不是这样。那时候的周家小公主朝气蓬勃而又娇蛮霸道。偌大一个周宅没有能镇得住她的人,从出生伊始她就是所有人的手心宝。她拿脚丫踹周晏持的脸庞时后者从来不说什么,那时候书房的杂志和书籍天天都被她扯得乱七八糟,有一次她甚至趁人不注意爬到书桌上,撕碎了周晏持一份尚未翻看的商业投标。

    周缇缇性情的转变是从两个大人离婚开始。两人一致尽量减轻对女儿造成的伤害,但无论如何还是避免不了。周晏持与杜若蘅因离婚展开的争执长达四个多月,连去年的春节都过得冷冷清清。周缇缇在中途被送去国外W市与周家二老同住,杜若蘅再见到女儿是在几个月后。她已经离婚,心情复杂地从S市返回T城周宅,周缇缇一溜烟从客厅跑到大门口去迎接她,她抱住杜若蘅的大腿喊妈妈,把人拖到客厅,然后自己跑到厨房,摇摇晃晃给她端来一杯红茶。

    杜若蘅到现在都还记得那时的场景。周缇缇眼神乌黑清澈,双手捧着茶杯跟她说:“妈妈,喝水。”

    小孩子的变化有时候比四季更替还要快。你尚未察觉的时候她就已经换了另外模样。可是杜若蘅不愿看到周缇缇变化得如此彻底。小孩子只有在变得纤细敏感的时候才会早早明理懂事,甚至是讨好大人。周缇缇只是下意识这么做,她什么都不会说,两个家长已经意识到各自的失责。

    杜若蘅跟周晏持探讨过周缇缇的问题。这是他们离婚之后交流得最多的事,并且难得能达成口径一致。他们都很努力地告诉女儿,爸爸妈妈始终最爱她,是这个世上她最能依靠的人,不管以后如何改变,周缇缇的世界也不会发生任何变化。可是不管两个大人如何讲得婉转动听,周缇缇的眼神仍然清清楚楚地透着一百个不信任。

    女儿的怀疑证明了两个家长可信度的坍塌。这是杜若蘅最不乐见的事,但它的确已经发生。

    母女两个走出机舱的时候有些冷,杜若蘅把周缇缇裹得愈发紧。周缇缇乖乖张开手臂任她摆弄,隔了一会儿,杜若蘅轻描淡写地问:“缇缇,你更爱爸爸一点,还是妈妈?”

    周缇缇回答得毫不犹豫:“两个都爱。”

    杜若蘅隔着帽子摸她的头,柔声说:“可是,如果爸爸妈妈不能复婚,以后你只能和一个人一起住,你最想跟着谁呢?”

    周缇缇明显被这个问题所冲击,表情眨眼间变得为难和迟疑,渐渐还有委屈和伤心,最后有泪珠不断从眼眶涌出来:“你们不能在一起吗?爸爸说妈妈和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他在骗人吗?”

    杜若蘅无言,把女儿紧紧抱在怀里。她只有哄,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她不能给予任何承诺。

    第二天杜若蘅领着周缇缇去了景曼。本来打算带去办公室,正好给下楼视察的康总经理看见。周缇缇大概是对上一次巧克力的免费馈赠还有印象,又或者是康宸长相太好,总之她认了出来,在大堂里朝他拼命挥手叫康叔叔好。

    康宸笑眯眯地走过来,把小女孩抱起,不顾形象地拎着转了两圈。周缇缇被逗得相当开心,康宸转头跟杜若蘅说你忙吗忙的话我帮你带会儿孩子吧。

    一个半小时后杜若蘅上楼,总经理办公室的门半开,有两个人影正盘腿坐在地毯上专心致志打游戏。周缇缇小身板坐得笔直,杜若蘅咳嗽了两声她都没动静,直到康宸推了推她:“你妈妈来了哎。”

    周缇缇正忙着吃掉前方高能金币,头也不回地随口哦了一声,催促康宸说:“你别停呀停了我怎么办哎呀我要挂啦!”

    康宸咽了咽喉咙,转头小声跟杜若蘅解释:“我可不是故意要拖着你闺女堕落的,实在是我玩的时候她一定要抢我游戏手柄来着。”

    周缇缇终于过了关,心满意足转身过来,说:“那是因为你玩太差。”

    “我今天才刚玩好不好!”

    周缇缇不以为然:“那也差。”

    杜若蘅打断两人对话:“副总经理的位置还空着吗?”

    “一直都在给你留着。”康宸瞬间收了不正经的态度,看了看她,一记挑眉,“终于想通了?”

    杜若蘅想了想,说了一句:“感谢总经理栽培,以后我会更加努力工作。”

    康宸笑着开口:“那明天早上我就发人事任命通知。”

    不久之后杜若蘅领着周缇缇出来,两人在电梯里的时候她问女儿:“康叔叔对你好不好?”

    周缇缇点点头。

    “很喜欢他?”

    周缇缇想了一下,又点点头。

    杜若蘅柔声说:“记不记得爸爸公司里有个叫康在成的人?有一次他送了你一只大的毛绒熊。康叔叔跟他是父子。”

    周缇缇摇摇头。然后她忽然仰起脸望着杜若蘅:“妈妈,我想爸爸了。”

    父女两个这才只分开了半天,杜若蘅给周晏持拨电话的时候不免怨念。离婚后她跟周缇缇团聚的时刻远远少于周晏持,自然也就无法从女儿那里感受到这等待遇。

    晚上杜若蘅给母亲打电话,问她是否收到了她预订的按摩椅。对方态度一般,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说早已收到。接着语气为之一转,有些得意地告诉杜若蘅,上个月她去参加老友聚会之前周晏持碰巧送来了一串祖母绿项链,终于让她在聚会上众人面前扬眉吐气。

    杜若蘅觉得疲惫,不由自主学着周晏持捏眉心:“我不是说过让您不要再收他的东西吗?”

    “我不是也说过让你别跟晏持离婚?你就听过我的话了吗?”母亲在电话里责备她,“如果不是晏持那串项链,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去参加聚会。大家问我女儿的近况,我都不好意思提你已经离了婚,简直让我抬不起头来。”

    杜若蘅冷淡说:“我上学的时候,每次填家庭情况的表格,我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单亲家庭。”

    杜若蘅与母亲自小便有嫌隙。离婚后,这一裂缝便越来越大。杜母对她坚持离婚的行为十分失望,在离婚后她对待周晏持的态度甚至比对亲生女儿要好。有一次杜若蘅实在不平,她把周晏持不忠的事实告知杜母,然而杜母的反应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他除了这一点之外还有哪里对你不好?这个世上凡事都不可能完美,你跟周晏持在一起,已经过得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好,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非要离婚?”

    杜若蘅无法跟母亲沟通这个问题。两人的观念早已存在根深蒂固的冲突,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得了的。

    但让杜若蘅无言以对的是,周围拥有这样观念的人并不少。以财务部已经离职走人的吴经理来说,据说他在痛哭流涕举手发誓之后最终博得妻子原谅,然后两人在结婚纪念日那天买了一对比结婚时更为耀眼漂亮的钻戒,从此双方的生活便归于宁静。

    有的时候杜若蘅被洗脑多了,简直要怀疑是不是自己才是行为出格的那一个。也许在外人看来她不够忍辱负重,她不够卧薪尝胆。她本该对周晏持风流倜傥的行为装聋作哑,继续做那个大方明理贤惠良淑的妻子和母亲,总归周晏持不会主动提出离婚,并且对她始终呵护温柔,抛开花心这个特点之外他作为丈夫无可挑剔,杜若蘅不应该仅仅为了这么一丁点虫害就放弃整片桃花林。

    她如果转变了观念,从此认命,说不定真的会比现在过得好。然后等十几二十年过去,指不定周晏持有朝一日真的良心发现迷途知返,从此做一只让众人感慨万千争相称赞的归鸟。那时她再站在门口笑着接纳包容他,不知能收获多少人的颂扬赞美。

    可是杜若蘅想来想去,认为自己确实做不到。

    她无法成为那样的圣人。终有一天她还是会忍无可忍提出离婚。

    杜母显然被她的态度气到,正要挂断,周缇缇从卧室跑了出来,抓过母亲的电话,冲着话筒软软地喊姥姥好。

    杜母的口气为之一变,立刻热情开心地说哎呀是缇缇吗现在是不是已经四周岁啦在幼儿园呆得如何啊,周缇缇乖巧地一一作答,一老一少聊了好一会儿,杜母又问今天是只有你和妈妈在一起吗爸爸呢。

    周缇缇说爸爸在T市忙,过不来,但他一直都想着妈妈呢。

    杜若蘅在一旁喝水,闻言咳嗽了一声。瞪向周缇缇。

    小女孩恍若不闻,捧着电话说:“姥姥,你什么时候来S市玩啊。我从周一到周七都在S市呢,妈妈和我都很想你的。”

    杜母笑着说:“什么周七啊,那叫礼拜天。”

    周缇缇从善如流:“那你礼拜天能过来吗?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过你了,我好想你哦。”

    杜若蘅深切领会过周缇缇撒娇的功力,小女孩的调调可以喊得人酥掉骨头。杜母也无法抵挡这样的请求,几乎是忙不迭地答应:“好好,姥姥也想你。姥姥这周末就去S市看你好不好?姥姥这就买机票!”

    挂断电话后杜若蘅正视周缇缇良久。然后她缓了缓语气,柔声问:“缇缇,实话告诉妈妈,为什么想让姥姥来S市?”

    周缇缇咬着嘴唇沉默半晌,不答反问:“妈妈,你跟爸爸离婚,是因为他有了别的女人吗?”

    “……”

    “如果他以后不再有别的女人了,你还会跟他再在一起吗?”

    “……”

    杜若蘅眼神复杂地看她半晌:“谁告诉你这些的?”

    周晏持在例会上公然走神。

    他走神得很明显,斜倚在椅子内手撑着额角,目光微微遥远,压根没落在正慷慨激昂发表反对意见的曹董事身上。这让后者顿时不知如何是好,讲完了站在那里很尴尬,不知所措地望向身后康董事。康董事看了一眼正坐在周晏持手边的张雅然。张雅然立刻垂头,假装专心致志记笔录,谁的什么动作她都没瞧见。

    开玩笑,不过是走个神而已,反正曹董说的都是不可能被通过的计划。这都要让她提醒顶头上司魂游归来,她简直是活得不耐烦。

    康在成轻咳了一声,最终还是自己开口:“周董,曹董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我和程董都觉得可行,你看呢?”

    周晏持又花了半分钟才回过神,然后翻看手边计划书,扫了十几秒又干脆合上,手肘撑在办公桌上,言辞不留情面:“半年时间就做出来这个?大家这两年是不是过得太好,才想得出这种自寻死路的方案?明年要是按这东西行事,后年我们不如集体歇业去打秋风。”

    说完直接宣布散会。康在成的脸色已经不足以用难看来形容。

    走出会议室的时候张雅然紧跟周晏持身后,跟他一项一项报备当天日程。前几天周晏持上班上得太过随意,天天忙着挂心前妻的后果就是这两天积压事务如山,让她身为一个秘书都觉得压力山大。周晏持听得面无表情,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问:“今天周几了?”

    “啊?”张雅然跟不上老板的脑回路,半天张了张口,“周,周四啊。”

    周晏持的表情相当不耐烦:“怎么这么慢。”

    张雅然在一旁默默闭嘴,想着前天就订好的周日去S市的机票,心中腹诽,何苦来哉。有本事骂得了康董,有本事你当初别离婚啊。

    两人一直走到楼上办公室,张雅然才来得及开始汇报私事。这本来也是周晏持日程中的重要一项,但近来周晏持仙风道骨,对那些莺莺燕燕罕见地没有什么兴趣,导致张雅然需要汇报的内容少了许多,只剩下比较重要的一件:“……苏韵小姐打来电话,说她之前拜托您帮忙的那件事,不知您办得怎么样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想请您吃饭以表感谢。”

    周晏持沉默片刻,说:“你打电话告诉她,就说这件事我帮不了,让她去找沈初。”

    晚上有场同学聚会,周晏持席间喝得不少。包厢内气氛很热闹,话题更是生冷不忌。但周晏持没有兴致。他中途离席,司机正趴在方向盘上打呵欠,听见车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吓了一跳。转头看向自家老板,周晏持揉着眉心靠在后面椅背上,轻轻吐出一口气:“去机场。”

    司机疑心自己听力不及格:“……啊?”

    在外面周晏持向来懒得将话重复第二遍。他抬起半只眼皮扫过去一眼,经验老道的司机下意识一个激灵,差点踩错了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刹车与油门。

    三个小时后已经过了凌晨。杜若蘅还在整理前一任副总经理留下来的材料,忽然听到门铃声响。

    一打开门便闻到一股酒气。杜若蘅皱着眉把周晏持让进来,看他在沙发上慢慢歪躺下,快要睡着的时候她踢了踢他的裤脚:“去洗漱。”

    周晏持掀开眼皮看她一眼,还是去了浴室。一个小时后杜若蘅从书房出来,周晏持早已在沙发上睡着。初冬的S城颇有凉意,杜若蘅歪头瞧了他一会儿,还是从卧室抱了一床被单出来。她给他展平被角,将要起身的时候突然被轻轻拉住了手心。

    她低头,周晏持没有睁眼,可他也不放手,话语轻缓,像是在睡梦中:“我想见你。”

    片刻后,杜若蘅板着脸问:“想见女儿还是想见我?”

    他轻声说:“你。”

    “如果我和女儿同时掉进水里,你打算救谁?”

    他仍然没有犹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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