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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亲密地笑了笑,伸一只手过去让他的手紧紧地握住。

    “我不是责备你,我不过指出事实。固然也有人为了恋爱放弃工作,但是我绝不敢拿这个责备你们,”亚丹听见佩珠的话,不觉惭愧地红了脸着急地解释道。

    “亚丹,你用不着解释。我绝不会生你的气,”佩珠带笑地答道。

    “我可以说,我绝不会妨碍佩珠的工作。我愿意尽力帮忙她。其实这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希望大家相信我,”仁民感动地说。他注意地轮流看众人的嘴唇,似乎渴望着他们的回答。

    “那么让我来祝贺你罢,我这个被称为恋爱至上主义者的人,”慧开玩笑似地走到仁民面前,伸了手给他。

    “然而我并不是恋爱至上主义者啊,我不是你的同志,”仁民带笑答道,就伸出手把慧的手紧紧捏住。

    “那个绰号是德给她起的,德最不高兴人家讲恋爱,”碧在旁边解释道。

    “德已经死了三年了,”听见碧提起德,慧就把笑容收敛起来,她又想到了那张鹰脸,那两只鹰眼睛,那一对铁一般的手腕,和那一颗炭一般的心。她同德发生过一点关系,但是这件事情只有她和他两个人知道。

    “我们都没有像德那样的见解。仁民,你不要误会。我们都希望你们过得幸福,”陈清诚恳地说,他的三角脸被友情涂上了一道光彩。在仁民的眼里那张生得难看的脸变成了非常可爱的东西。幸福的感觉鼓胀着他的心。他觉得他们用祝福包围着他同佩珠。每一个人都分了一些爱,分了一些同情给他们两个。他的感动使他同时想哭又想笑。

    “佩珠,我真高兴,”贤扭着佩珠的一只膀子,他的小眼睛里包了一眶眼泪。

    “贤,你怎样了?你到底是在哭还是在笑?”佩珠亲切地俯下头去问道。

    “我们的生活原是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慧声音朗朗地说。

    “别的事,等克的信来了再决定罢。我还有事情,要先走,”陈清说。

    “吃了饭再走罢,”慧挽留道。“就是明天去死,今天也应该把两顿饭吃饱。”

    “我回到会里去吃,”陈清短短地说,就告辞走了。

    “碧,我们做饭罢,”慧送了陈清出去,关好门进来,唤着碧说;“吃饱饭,大家都有事情!而且你还要出城去。”

    ①加米·德木南:法国大革命时期的一个领袖,1794年4月死在断头机上。

    第八节

    亚丹晚上疲倦地回到学校里。这一天是星期日,寝室里很吵闹。他燃了煤油灯独坐在房里,那些平日常来找他的学生都到城外去了。他想写一封信,提起笔,无意间把眼光落到东边墙上。黯淡的灯光把他的上半身的黑影照在那里,在他的头上有几块松动的砖微微地突出来。他看见这些砖块就放下了笔。他默默地望着墙壁,好像想看穿它,看见它后面的东西。

    他忽然站起来,端了凳子到墙边,站到凳子上面,伸手移动砖块。砖去了,现出一个洞,他伸了手进去,过一会又把手拿出来。手里依旧是空的,只粘了一点尘埃。

    “我快要疯了。我明明知道那里面是空的,还要去看。”他这样想着,就把砖放回原处。他下了凳子烦躁地在房里踱起来。

    “怎么我今天这样烦躁?”他自语道。他在想一些事情,但是这些全混在一起,他把它们分不开来。思想似乎迟钝了。一个“敏”字时时来搅乱他的脑筋。渐渐地在黯淡的灯光下面,墙壁上又露出一个洞,里面就放着那个东西,敏正在伸手取它。但是一瞬间这个幻景就消失了。

    “不行,不行!不能够让他做那件事!没有好处,只会白白牺牲他自己!”他忍不住要这样地想,他仿佛看见了敏的躺在血泊里的尸体。他痛苦地伸手去抓头发,低声自语道:“不行。我去阻止他!”他想,这时候敏一定在家,他应该去说服他,把那个东西拿回来,藏在另一个地方。他觉得这是很有把握的。他这样一想,头就发热,血也在他的身体内沸腾起来。他继续烦躁地在房里踱着。

    宿舍里静无人声,学生们已经入了睡乡。黑暗穿过新近破烂的糊窗纸窥进来,煤油灯光似乎渐渐地黯淡下去,房间里充满了寂寞,就像坟墓一样。他觉得很疲倦,似乎应该上床去睡。但是他的脑子被迟钝的思想绞痛着,而且痛得很厉害。他不能够睡,他不能够做任何事情。忽然在不远的地方吹起了军号。

    “我一定要去阻止他,现在还来得及!”这个思想像一股电光射进他的脑子。他匆忙地抓起放在床上的长衫,穿在身上,就吹灭了灯走出门来。他一面走一面扣钮扣。他经过教务处的门前,看见里面有灯光,舜民埋着头在写字。他就迈着大步往外面走了。他的运动鞋的声音也不曾被舜民听见。

    在路上他走得很快。他没有电筒,也不拿火把。他的眼睛习惯了在黑暗里看东西,又有星光给他照亮路。没有人在后面跟他。但是他也不曾留心这件事情。在他的耳边常常响起狗叫声,那是从远处来的,不久就消失了。他到了敏的家。

    他敲门,没有应声。他把拳头在门上擂了几下。里面有了回答。接着门开了一扇,现出一张熟识的脸的轮廓,没有灯光。

    “敏在家吗?”他连忙问道。

    “敏没有回来,我还把你当作敏,”那个女孩子含糊地说。

    “好,你去睡罢。我有钥匙,我在房里等他,”他命令似地说了,就走进里面去,让她关好了门。

    他熟习院子里的路,走不到几步就摸索到敏住的那间厢房,开了锁进去。他又在桌上摸到火柴把煤油灯燃起来。

    房里非常凌乱,一些破旧的书报躺在床上和地板上,屋角一个脸盆里盛着一堆烧过的纸灰。床头的藤箱开了口,里面臃肿地堆了些旧衣服。房里的东西似乎比平日少了些。

    他在房里踱了两三转,把地上的书报用脚移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他思索着,他的眼睛时时望着那盏煤油灯。他忽然跑到桌子跟前,把几个抽屉接连地打开来。抽屉里并没有重要的东西,他翻了几下,得不到一点线索。

    “敏今天晚上不会回来了!”他被这个思想刺痛了一下,他几乎要跳起来。失望的苦恼立刻来压迫他。他挣扎似地自己争辩道:“那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他在桌子前面站了片刻,又把煤油灯扭得更亮些。他就继续在房里踱起来。他不住地用探索的眼光看墙壁,好像他疑心那后面藏得有什么东西似的。

    他把四面的墙壁都看过了。两道眉毛依旧深思般地皱起来。他忽然把床头的箱子抬起,放到屋中间去。他接连地抬了三口。他的脸色开展了。他的眼睛发光地望着墙脚的松动的砖块。他用熟练的手去取开它们。他慎重地把一只手伸进洞里去,他拿出一支白郎宁手枪和一小包子弹。他再伸手进去摸,那里面再也没有什么了。

    这个发见并不使他高兴,反而给了他一个证据。他绝望地想:“我来迟了。一切都安排好了。”他相信敏一定是去干那件事情,那个东西一定是被他带去了!对于这个他差不多没有怀疑的余地了。

    他把白郎宁捏在手里,对着墙壁做了一个瞄准的姿势。但是他马上微笑一下,就把手枪和子弹都放进长衫袋里去了。

    “他也许很迟才回来。我不能走!我要等他!”他忽然想道。他在桌子前面坐下来。他拉开窗帷去看窗外。

    “这个地方真静!”他把脸贴在玻璃上低声自语说。外面没有亮,房里的灯光把窗户和他的头全照在天井里的石板上。“夜是这样柔和,谁也想不到明天会有什么意外的事情,”他低声叹息地说。

    他突然听见什么声音。接着有人在外面敲门。他高兴地说:“一定是敏回来了。”他站起来拉上了窗帷,走出去开门。

    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出来敲门声有点不对了。几个人在外面捶着大门,声音很急,并且发出了粗暴的叫声。他知道敲门的绝不是敏。他感到恐怖,便转身回到屋里去,关上了房门。他马上掏出白郎宁来,装上了子弹,仍然放进衣袋里去。

    捶门声和叫唤声响得更厉害了。他端坐在桌子前面。他的心跳得很厉害,神经很紧张,思想又变得迟钝了。

    于是里面的门响了。他听见那个女孩走出来,口里说着含糊的抱怨的话往外面走去。

    他马上想:“完了!”就把灯吹灭,自己静静地坐着。那支坚硬的白郎宁沉重地压在他的胸膛上。在外面女孩开了门,却发出哭叫声,接着好像许多人一齐拥进院子里来。

    “在这里,在这里!”他听见有人用本地话叫着,同时几股电光向他的窗户上射来。他连忙站起,往床边躲,一面摸出袋里的手枪捏在手里,对着房门预备放。这个时候他差不多没有思想,他似乎把一切全放在手枪里面。

    脚步声向着他的房门奔腾过来。捶门声和呼唤声同时响着,把他的耳朵快震聋了。

    “你再不开,我们要放枪了!”一个兵用本地话骂道。

    他不回答,紧紧地靠在墙上,用一幅薄被裹着身子,两只眼睛死命地望着门。那里并不是完全黑暗的,从门缝里射进光来。

    外面仿佛有许多人在说话。房东太太也被吵醒起来了。她用尖锐的声音惊惶地说话。那个女孩在哭,那些兵士在骂。他静静地不发出一点声音。

    并没有人放枪。但是门抖动得厉害,他们在用什么东西撞门,连房间也震动起来,仿佛发生了一次地震。

    “完了,那些蜜蜂,那些小学生,都永远地完了,”这个思想忽然掠过他的脑子,他凄凉地一笑,接着脸上起了一阵痛苦的拘挛。他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他看见门向着他的头上打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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