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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二章 凋零之花

    风雨潇潇,初冬寒意袭人。

    在万丈高的伽蓝白塔顶上一片寂静,唯有斜风冷雨如织。白发苍苍的天官从玑衡的窥管前移开了眼睛,仰望苍穹良久,蓦然发出了一声悲怆的大喊:“天哪……破军要出世了!空桑的大难就要到来了啊!谁能阻止他?陛下——陛下!”

    悲怆的声音划破了黑夜,惊得夜鸟簌簌飞起。

    “别鬼号了!”巡夜的士兵疾步过来,厉声喝止,“会吵到公主休息!”

    “你们怎么还能睡得着?空桑真的要大难临头了!”白发苍苍的天官颤声,“让大家快点起来,都到占星台上看看吧!破军要复苏了啊!日晕、血潮、月食……当这些天象都出现之后,明年的五月二十,幽寰将会落到北斗第七星的位置上!那时候,破军复苏,魔王降临,空桑人的国度将会灰飞烟灭……”

    “好了好了!”听他说得越来越玄乎,士兵不耐烦地粗暴喝止,“今晚下着雨呢,你还在这里看狗屁的星象!别妖言惑众了!”

    “愚昧的凡夫俗子,怎敢说我妖言惑众!”天官大怒,将手里的算筹扔了过去,嘶哑着声音,“我是空桑最好的占星者,上溯万古,下探千年,凡我所言,无不应验!空桑真的要大难临头了!你们这些无知的家伙——”

    他的话戛然而止,发出了一声惊呼,被人粗暴地拖了下来。

    “拉下去,堵上他的嘴!”巡夜的队长捂着被砸中的额头,厉喝,“陛下吩咐过,天官苍华若再不听劝阻,继续妖言惑众,便立刻革去职位,终身不得再上占星台!”

    “噢……”麻核被生硬地塞了进来,天官再也发不出声音,喉咙里挣出断续的不甘的低吟,一双眼睛睁得如同要滴出血来。

    “住手!”当白塔巡夜的队伍从占星台上拖下老人押往塔下时,忽然间有人出声喝止。

    那个声音低沉而轻微,出现在这个寂无人声的地方,分外刺耳。

    “谁?”队长惊诧地回身,看到一个女子从暗角里走出。

    白塔顶上是禁地中的禁地,然而这个女子却缓步走在月光下,神态安然,宛如穿行在自家的后花园。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全身缟素,除了玉之外没有任何配饰,指间握着一串手珠,腕上缠着苦修带,一副苦行者的打扮。奇怪的是,虽然年纪只有二十多岁,韶龄女子的脸上却有一种古稀老人般的古井无波,眼里没有一丝光芒和热度,完全和她的年龄不符合。

    最刺眼的却是她脚踝上拖着的一条金色锁链。一路走来,在石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个女子,居然是被锁在这个白塔顶上的!

    “悦意公主!”看清楚了来人是谁,队长倒抽一口冷气,连忙下跪,“属下、属下该死!竟然让这个疯子打扰了公主您的清修!”

    一直以来,他最怕的,就是惊动了这个居住在白塔上的千金小姐。

    当年,白帝白烨在长兄满门离奇暴毙后继位,为了稳固自己的地位,将唯一的女儿嫁给了元帅白墨宸。然而,有传言说公主爱着一位玄族的贵族少年,两人一度海誓山盟,却被父亲所迫,不得不嫁给白墨宸为妻。年少的公主不甘于被人摆布,曾几度试图逃离帝都投奔恋人,却不幸走漏了风声,被父亲派出的缇骑秘密地抓了回来。

    第一次抓回来后,她被软禁;第二次,她被锁上了金链禁锢;到了第三次,白帝干脆对外宣称悦意公主想要潜心修法,决意去白塔顶上侍奉空桑女祭司。然后,皇帝派人在塔顶离占星台不远处单独开辟了一间小室,给女儿静修之用。

    那个一意孤行的叛逆公主,就这样被亲生父亲锁在了这个飞鸟罕至的地方,除了她名义上的丈夫还会一年来看望她一次之外,再也无人问津。

    八年来,这位空桑最高贵的女子被禁锢在白塔之巅,她看得到整个大陆,却永远无法离开塔顶一步——在这样残忍而漫长的软禁岁月里,公主的年华逐渐老去,脾气也变得不可理喻,在黑夜里时常有人听到她失去控制地在塔顶大呼怒骂。

    渐渐地,整个皇宫的人视她为一个女疯子,敬而远之。

    “冒犯公主了。”队长恭谨地禀告,“天官苍华屡次妖言惑众,皇上旨意……”

    “放开他!”悦意公主根本没有听,只是冷冷重复,“这里和神庙近在咫尺,你们怎敢在我师父面前对占星者无礼?”

    师父?什么时候公主拜了神殿里的女祭司为师了?

    队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不敢和帝君唯一的女儿对抗。巡夜者松开了天官,纷纷退了下去,白塔顶上又只剩下了两个人——天官倒在地上,拼命地用舌头顶出嘴里的麻核,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空桑要灭亡了!”在吐出麻核后,老人立刻用嘶哑的嗓音喊,“真的!”

    “是吗?”悦意公主淡淡地问道。

    “为什么没人相信我?”天官老泪纵横,指着玑衡,手指颤抖,“看吧!破军就要复苏了……灾星天降,血流成河!空桑要灭亡了!为什么没人相信我?!”

    “那就让它灭亡吧!”忽然间,悦意公主低声冷笑起来,“我相信你。”

    “啊?”天官睁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

    “就让它灭亡了吧!”悦意公主大笑起来,“和我的父王一起,都灭亡了吧!”

    她笑得突然而疯狂,一向枯槁平静的面容上闪露出奇异的光芒,全身都止不住地颤抖起来。仿佛被那一句话戳破了一个口子,内心积蓄了许久的感情汹涌而出,空桑公主狂笑着,在漆黑的天空下张开双手旋舞,对着九天纵声大笑,眼神熠熠生辉。

    天官震惊地看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目瞪口呆。

    “唉……”忽然间,黑暗里传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听到了那个声音,悦意公主失控的笑声陡然中止,手指握紧了念珠,重新低下头去,低声:“师父。”

    神庙的门依旧紧闭,但重重的帘幕被悄无声息地揭开了一角,一双苍老的眼睛在漆黑里冷光四射,默默看着狂笑的女子,含着叹息。

    “悦意,你怎么了?”神庙里女人的声音低哑地叹息,“又控制不住自己内心黑暗的一面了吗?连自己的族人和国家都要诅咒,这样下去,你会成什么样子啊……我不能再继续教导你了。”

    “师父!”悦意公主全身一震,屈膝跪了下来,脚踝上的金锁链铮然作响。

    “我教给你那么多,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用自己的力量挣脱这个封印。”神庙里苍老的女巫叹息,从帘幕后伸出一只枯槁苍白的手,轻抚着女子的额头,“可是这些年来,我亲眼看着你的心越来越黑暗,恶毒在蔓延和扩张——我怎能再把我所知道的东西教给你?”

    “师父,”悦意公主垂下头去,低声,“我知道错了。”

    “把仇恨消融在心底里吧!不要憎恨你的父亲,因为他给予了你生命……不要憎恨你的丈夫,因为你既从不曾爱过他,也就没有权利去恨他……更不要憎恨你脚下的这片土地——因为,你所有一切都基于它而存在。”黑暗神庙里的人叹息着,声音低沉而悠远,“学会忘记是修行的基本能力之一。忘记那些黑暗的,而只保留最珍贵闪亮的——只有这样不断地过滤和净化,你的心才不会污浊。”

    “是。”悦意公主俯身亲吻那只苍白的手,“谨遵师父教诲。”

    “空桑的大灾难就要来了啊,悦意!”那只枯槁的手在颤抖,“到了那个时候,连师父都无法保护你——只希望你能凭着自己的力量,从血海里挣脱这一切。”

    “大灾难?”悦意公主一惊,抬起头来,“连您也相信天官所说的话吗?”

    神庙里的那个人还没有回答,一旁的天官却狂喜地扑过去,语无伦次地呼喊:“祭司大人!您、您终于露面了?空桑有救了!空桑有救了!”

    他扑倒在紧闭的神庙门前,一个接着一个地磕头,口里念念有词:“空桑有大难了!请您务必明察!白帝听不进小人的忠告,请祭司大人开金口……”

    “唉!”黑暗里的女祭司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是的……天官苍华,可能是空桑人权贵阶层里唯一可以预见未来的人了。然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代价却也是惨重的——

    螳臂,又怎能当车?

    “求求祭司大人,一定要令陛下警醒啊!”天官苍华还在外面喋喋不休地喃喃,用力叩首,血流满面,“岁逢破军出,帝都血流红……”

    一直到外面的一切声音消失,空桑女祭司独坐在黑暗里,一动也不动。

    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命运巨轮的碾压之声已经近在耳畔。

    女祭司在神殿里仰起头,默默看着头顶的天窗——

    又是一个雨夜,那些星斗隐藏在漆黑的夜幕背后,全不见踪影。然而,在看不见的地方,那些象征着命运流程的星辰却片刻不曾停止过移动!她转身俯视着平静无波的水镜,仿佛想从中看到点神谕的迹象,然而,黑沉沉的水面上不曾浮现出一个字。

    分身中的第六人到底是谁,又在何处?为什么上穷碧落下达黄泉,始终一无所获?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劫难,看来是非同小可啊……

    不知道坐了多久。暗夜的神庙里忽然有风吹过,苍老的女巫从沉思中醒来,警醒地一弹指,一道光芒从她指尖绽放,符印迅速扩大笼罩了周身。

    她低叱:“谁?”

    “凤凰,是我。”黑夜里有人回答,那个轻微的声音如雷一般令她身子猛然一晃。她下意识地再度看向空无的水面,忽地发现水镜上面竟浮动着一双幽碧色的眼睛!

    “你……”空桑女祭司失声,抬起头来,“你是——”

    神庙的门窗还是紧闭着,丝毫没有被破坏的迹象——然而,不知何时,在黑暗的神殿里却已经有了一个人。他如此轻松地穿透了她设下的结界,安然地坐在水镜上方的横梁上,怀抱一把黑色的剑,静静俯视着下面,眼神淡漠而安静,幽蓝色的长发微微飞扬。

    那样清冷的侧脸和轮廓,俊美得如同神魔,一如往昔。

    “龙?”女祭司半晌才喃喃,“是你?”

    那个鲛人点了点头,悄无声息地从屋顶跳下,淡淡回答:“第六个在叶城,目标很明显,只是最近各方人马都云集此处,不好轻易下手。我打算找个妥当的时间再下手,以免惊动空桑朝廷——这次来是想再问你一次:那第七人到底是谁?”

    “唉!”空桑女祭司轻声叹息,“关于那份名单里缺失的第七人,目下还没有任何踪迹……”枯槁的手指在平静的水面上划过,“我日夜祈祷和等待,但是在水镜里,还是看不到丝毫的预兆……”

    “星主还是没有神谕吗?”溯光沉默了一下,“看来真的是遇到难关了。”

    “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空桑女祭司轻叹,“对于第七人,连星主都没有把握。”

    “嗯……看来也只有这样了。我先去处理完第六人的事宜,然后再想办法。”溯光从黑暗里站起了身,握剑掉头,“再会,凤凰。”

    “等一下。”空桑女祭司忽地叫住了他。

    溯光回头,有些探究地看着这个苍老的女子:“还有什么事?”

    “没什么。”空桑女祭司迟疑了一下,眼眸变幻着,低声喃喃,“你——你还是和六十年前一模一样啊,龙。”

    “鲛人的生命太长,有时候未必是件好事。”他静静地笑了一下,笑容里蕴藏着静默的光华,似乎能照亮这个黑暗的神庙,他的声音也是温暖而空无的,望着这个一生可能只能见到两次的同伴,“其实我反而羡慕你们陆上的人类,可以同生同死。”

    “是吗?”空桑女祭司低声笑了一下,“人类的生命有时候也不过是虚无的……在一个甲子里,我连这座白塔都没有下过。”

    “辛苦你了,”龙的眼神一暗,轻声道,“我前几天刚刚亲眼看着明鹤死去,真高兴看到你还是好好的。”

    “多谢关心。”空桑女祭司声音微颤。

    说了这一句,他又沉默下去,仿佛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一百多年来,独自居于北海冰原之上,他似乎早已忘记了该怎样和别人顺畅地交流,更何况是一个六十年前才见过一次的同伴。

    短暂的沉默里,窗外风雨嗖嗖,似乎听得见流年暗度的声音。

    “我会继续向星主祈祷,等待新的神谕。”沉默了一瞬,凤凰低声,“龙,你去吧……又是三百年大限,此行要分外小心。”

    “你也要保重。”溯光没有多说,转身离开,忽地想起了什么,又回身,“对了,明鹤已经去世,需要派一个新人去接替她的位置,麒麟那边有人选了吗?”

    “唉,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我一直联系不上麒麟。纸鹤飞往云隐山庄后从来未曾得到任何答复,似乎失去了踪影。”女祭司叹了口气,“我会尽快再尝试与他联系。”

    “好,拜托了。”溯光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也不见他如何掠起,影子便如同一抹极淡的烟,穿过神庙的帘幕、白塔顶上的誓碑,在黑沉的夜幕里转瞬消失——龙的身手,看来比六十年前那一次行动时更加高深莫测了啊……人类的生命不过一百年,从修炼上来说,是永远无法超越鲛人一族的吧。

    在如今的云荒上,龙应该是所向无敌了。

    空桑女祭司望着鲛人离开的背影,眼神黯然地轻叹了一声。

    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女,成为女祭司,来到白塔顶上这个封闭的神殿里不过数年,修为浅薄,不知世事险恶,却参与了这个大陆上最神秘的计划——在初次相遇的时候,少女时的她就被这个鲛人的绝世容颜所震慑,目眩神迷。

    怎么会有这样的男子呢?是传说中的海皇苏摩重新出现在世间了吗?可眼前这个人却又是如此温和安静,有着虚无而温暖的笑容,和妖异邪魅的海皇苏摩完全不同。

    她怔怔地遥望着,心神不定地想。

    那一次的行动相当顺利,七个分身被逐一拔除后,他随即离开了云荒。自始至终,他们之间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六十年前的那一次相聚匆匆而过,转瞬各奔东西,他回到了遥远的北海,她也复归于绝顶上无人的神庙,在黑暗中屈指细数着流年,一天天老去。

    转眼便是红颜皓首、青丝白发。

    多么寂寞的岁月啊……在八年前悦意还未被送上塔顶之前,那么多年来,她始终都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守护着一个不为世人了解的绝大秘密。一年一年,只有空无的水镜里浮起的字迹传达着来自神秘彼方的星主的信息,也只有一只只纸鹤从她手心飞起,把信息传到同伴的身边。

    这其中,自然也有传给他的,却从未见他答复过一次。

    她就这样在寂寞里等待着,等待着流年暗度,等待着头顶的斗转星移,或者,还在隐秘地等待着那个劫数到来的日子吧?

    终于,六十年后,耄耋之年的她见到了他。

    只是短短的一瞬,轰然的狂喜顿时湮没了她苦修多年平静如水的心,让她顿时明白了方才悦意何以不能控制自己:有些感情,无论修炼多少年也无法磨灭分毫,永远出现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令人无法拒绝。

    知君仙骨无寒暑,千载相逢犹旦暮。

    六十年一轮回,在黑暗中归来的他依旧俊美如神、隐逸如仙,不仅容颜如一甲子之前,甚至连眼神和笑容都没有变化,仿佛只不过是昨天离开而今天又再度相见。

    然而,她的容颜却已经在暗夜无尽的守候里如花凋零。

    独自在神庙的六十年里,她无数次想象过某一天和他再度相见时的情形,然而他出现得这样突然,甚至于让她用幻术掩饰的机会都没有——白发苍苍的枯槁的女巫,在黑夜里迎接多年深埋心里唯一倾慕的男子的到来。然而令她感觉到凉意的是,他甚至并未留意她容貌的变化,眼神淡漠一如往昔,在她脸上掠过,毫无惊诧也毫无留恋。

    他的心,始终遗落在一百二十年前组织的那一场大劫里了吧?那个女子一直住在他的记忆里,不曾离开过片刻。所以,她这一生静默地等待,也只能

    在暗夜里凋零成泥。

    空桑女祭司在黑暗里默默卷起了重帘的一角,目送那个影子掠下白塔,消失在夜色里。

    时间又一次到了。明鹤战死,孔雀下山,龙已出海,行踪不定的麒麟想必也应该现身了——这片富庶安宁的云荒大地上再一次风起云涌,一个又一个奇人异士从天下各处纷纷奔赴而来,被卷入了命运的洪流中。

    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雨夜深沉,叶城却依旧喧闹,灯火通明。

    听着外面不间歇的盈耳笑语和歌吹,在叶城最富丽堂皇的府邸,自斟自饮的年轻公子抬起醉意迷蒙的眼睛,望着窗外的城市,喃喃自语:“真是热闹啊……”

    这是一座属于他的城市。可是这个城市里的热闹,却仿佛总是与他无关。

    有酒被汩汩倒入杯子的声音,然后,又传来酒水被倾入喉咙的声音——寂静里只有这两种声音交替响起,已经持续了大半夜。刚送走了来访的宰辅素问,离下一场应酬还有两个时辰,这个日夜喧闹的华堂内总算难得清净了下来。

    自从承袭了镇国公的爵位,成为叶城城主后,他的酒量真的是见长了。

    外面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已经是十月,长冬伊始,天气渐冷。

    黄叶仍风雨,青楼自管弦。雨点敲击在琉璃金瓦上,长长短短,在暗夜里听上去就像一个声音在遥远的地方低声念诵着——那声音是如此熟悉,仿佛烙印在他的心上,反复喃喃诵着什么。那是少年时那个要度他出家的云游僧人的声音。

    世人求爱,刀口舐蜜。初尝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

    世人得爱,如入火宅。烦恼自生,清凉不再。其步亦坚,其退亦难。

    世人……

    啪的一声,他重重地将酒杯摔碎在地上。夜光杯四分五裂,那清脆的裂响暂时覆盖了幻觉里那种诡异的声音,令他从朦胧醉意里醒过来。

    不过是些呓语罢了。未来,怎么会是既定的呢?

    “公子?”门外传来低低的禀告,是府里大总管枫夫人的声音。

    “我在,没醉。”他沉沉低语,吐着酒气,用手撑着额头,“等会还要去玄王那边参加宴会,有事就快说吧!”

    “那么晚了还要去?”枫夫人诧异,“公子今天难道又不睡了吗?”

    “玄凛皇子素来好做长夜之饮,我身为此地主人,又怎可不去?”叶城城主低笑了一声,“刚刚他还遣人来说:等四更鼓声一过所有人就要入席,迟到一刻便罚酒一壶。我已经叫西门备马去了,等会就得出发。”

    枫夫人在门外沉默了一下,低声,“公子今天已经喝了不少了。”

    “没事。最近我酒量见长,千杯不醉。这一次海皇祭里,估计六位藩王没人是我对手!”叶城城主大笑了一声,“去年被他们几个人联手作弄,灌得我大醉三天,苦不堪言。今年可轮到我报这一箭之仇了。”

    枫夫人没有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这般狂饮,总是对身体不好。”

    “身体?也只有枫姨你还担心这个事,”黑暗里的年轻人笑了一笑,拍了拍滚烫的额头,“如今六位藩王齐聚叶城,哪一个都必须应酬得滴水不漏——人家请你一起宴饮那是看得起你——敬酒不吃,难道还等着吃罚酒吗?”

    枫夫人说不出话,只能叹息。

    “好了,不说这些,”叶城城主转开了话题,“枫姨找我何事?”

    “禀公子:昨日广漠王一行已经入住秋水苑。”枫夫人低声道,“妾身派了侍女五十名、侍从五十名前去,做好了一应安排。至于待客的规格,要比西荒四大部族族长高,比空桑六藩王略低——公子觉得如何?”

    他哦了一声:“广漠王还好,他家的那个丫头可很难缠。要小心。”

    “是。”枫夫人顿了顿,“公子是否还有其他吩咐?”

    “对了,替我把这个送去给广漠王吧!”黑暗里的人一扬手,将手边的玉匣扔了过去,“里面是婚书和聘礼单子——广漠王若有意,我改日便会携重礼亲自登门拜访,希望他不要再拒人千里。”

    玉匣沉重,然而枫夫人却是不动声色地稳稳接住,打开看了一看,一道莹白的光芒浮动着,照亮了她的脸。女总管眼里掠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低声:“公子是要拿这对辟水珠去做见面礼?这可是慕容家世代相传的宝物。”

    “一般珍宝哪里能入广漠王的眼?”叶城城主在黑暗里倒了一杯酒,淡淡地回答,“也只有这九百年前由盗宝者之王音格尔·卡洛蒙从烛阴身上取出的辟水宝珠,才配得上我们慕容世家的身份——否则少不得被人看轻,这门婚事又怎么能成?”

    枫夫人无言以对,许久才叹了口气:“公子真的打算向九公主求婚?”

    “当然,”叶城城主声音沉沉,“枫姨几时见我打定了主意后还改?”

    枫夫人沉默片刻,道:“可是九公主似乎并不乐意接受这门婚事,她的父亲宠爱她,只怕也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公子何必非要娶这种不知好歹的人呢?”

    “嗬,那丫头自然有她摆谱的底气——”年轻的公子在黑夜里笑了一声,“要知道她是广漠王唯一的女儿,铜宫的继承人,未来的沙漠女王……这样的女人,总是要男人追的。让她摆足了架子过过瘾也好,反正迟早都是我的人。”

    他说得轻慢,语气却不容置疑,仿佛那个少女已经是他囊中之物。

    “我知道公子的手段神通,”枫夫人轻叹,“只是也太委屈您了。”

    “不委屈,”他放下酒杯,对着门外的大总管低声道,“这些年,六部藩王个个都把我们看成中州来的异己,明里暗里地排挤——若不是誓碑上有约,只怕慕容家早被从云荒彻底抹去。我们必须寻求同盟,站稳脚跟。”

    他在暗夜里抬起头,那一双眼睛毫无醉意,亮如寒星。

    枫夫人轻轻叹了口气。

    这些年来,坐镇叶城、世袭罔替的慕容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因为身上中州人的血统,却始终被排斥在空桑人的权力核心之外。自从两百年前那场中州人的动乱被镇压后,慕容氏在云荒的处境更为微妙和尴尬,历任城主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在六王之中不断寻求制衡,用重金打点上下,才寻得了让家族继续立足的机会。

    近年因为帝都限制了中州商贸往来,叶城赋税收入一直下降。而空桑重新和冰夷开战,大军远征西海,消耗巨大,作为空桑“金库”的慕容氏局势便更为艰难,每年的账目都是触目惊心的亏空——作为镇国公府的总管家,她都不知道这几年公子用了多少手段和心机,才能把这样一个庞大的空壳子撑下来。

    叶城城主饮了一杯酒,又问:“海皇祭一切都布置好了吗?”

    “妾身擅自做主预支了明年收入的一些款项,都安排妥当了。”枫夫人详细地回答,“宴席、丝竹、歌吹、彩头、戏场、龙舟……一件件都是按往年的规模办下来,给六位藩王和帝君的礼单也是和去年一模一样,并不曾失了我们慕容家的面子。”

    “不,按往年的规模还不够!每种的规模都应更胜去年才是!”叶城城主一拍案,蹙眉,“枫姨,不是我要硬充场面——你难道不知这些藩王贵族,一整年都巴望着这次在叶城能从我们慕容家大捞一笔?我们又怎能让他们失望而归?”

    “可是,”枫夫人有些吃惊,“府库里的钱,早已……”

    “不必担心,只管办得尽善尽美便是。”他冷笑了一声,“如果钱不凑手,就设法先去钱庄里借一点——以镇国公府的名义,目下还没有商户不肯借吧?”

    枫夫人脸色白了一下:“公子要借钱来办海皇祭?”

    “只是暂时调度一下,”叶城城主笑了一笑,“过几天便还了。”

    “这不妥吧?”枫夫人有些不敢相信,低语,“府库已经连续亏空好几年了,连各房丫环、侍从的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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