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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上吃会,不合辈数。”

    李德才黄着脸摇了一下头,说:“我是想救她一条性命,什么合辈数不合辈数,又不是明媒正娶。”

    老驴头一听,火气上来。冯老兰在镇上有财有势,他又不敢骂,只得忍住性子,低下头啃啃哧哧地生着气。李德才见他不表示态度,就走回去见冯老兰。冯老兰转着黄眼珠子,想:“是人没有不爱财的,如今为了得到这个好看的姑娘,不得不破一笔大财了!”沉默一刻,左思右想,身上急痒起来,冷不丁地说:“豁出去了,给他一顷地,一挂大车,连鞭儿递给他。这就够他一辈子吃穿了,也算咱对得起她!”李德才也说:“给她好吃好穿,酒一盖了她的脸儿,就俯伏在地,你要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她!”说着,就又去找老驴头,老驴头一听,眼里噙着泪花摇晃摇晃脑袋,想道:“真拿俺草粪不值呀!说来说去是因为门户急窄,人口单薄,才受这样的欺侮。”他看了看李德才,嘟嘟哝哝地说:“他把俺看成什么样人了?”他心上实在气愤,一步跨过去,抡起胳膊,揸开五指,噼噼啪啪地,连着在李德才脸上打了几个耳光,打得山响。打得李德才闹了个侧不楞,差一点没跌在地下,趔趔趄趄地逃走了。

    这件事,引起锁井锁上姑娘们议论纷纷,说:“那还不把人羞死!”后来也叫春兰知道了,她一想到:身上就不住地寒噤。从此,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你想这还不够一个青年小伙子伤心的,可是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社会里,乡村里人们那里容得起呀?人们逞着性子嚼舌根,说他们七长八短。运涛每天粘在园里地里,不再上街,不再给人们讲书讲故事。不管白天晚上,一个人在千里堤上走来走去,听滹沱河的流水在响,嘎鸪鸟在大柳树林里在叫。他愁闷,他觉得寂寞。一个男人,在乡村里有了这种名声,就再也没有姑娘小子们跟他在一块玩。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小井台上哭,流着眼泪。涛他娘拍着他的肩膀说:“运涛!你忘了她吧,凡事是命里注定的。”第二年夏天,他一个人住在园里看桃子。“五月鲜儿”桃子熟了,不断地有小贩担筐来趸。有几天,他没向父亲交钱。

    那天晚上,他一个人走到长堤南头,又走回来,踮起脚尖望着村里,离远看着春兰家房屋,春兰家树木。他觉得看看春兰家房屋树木,心上也是安慰的。他走回家去,拿了一条小褡包,把腰杀紧,又拿了一把斧头,插在褡包上走到锁井村后头,围着春兰家宅院转了好几遭。走到春兰家门口,想迈步进去,又怕老驴头。转到房后头,有棵歪巴榆树,他攀树上房,蹬着春兰睡着的屋顶走过去。在春兰睡着的地方敲了两下,又趴在屋檐上看着。春兰听得房顶上有人,猛地翻身起来,才说喊出来,想到那一定是运涛,才蹑手蹑脚从屋子里走出来。把手遮在眉毛上,这边照照,那边瞄瞄。在黑影里瞧见运涛的影子,摇摇头掉下泪花,说:“你又来干吗?”运涛说:“我要走了,到革命军去!”说了这句话,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这时春兰急了,说:“你等等!”说着,她抬起腿走出来,转到房后头一看,运涛才从树上爬下来。运涛看见春兰一个人偷偷跑出来,心上不住地突突跳着。两个人手牵手走到千里堤上,站了一刻,又走到堤下头柳子地里坐下。

    运涛出了口长气说:“咳,咱俩要分手了!”

    春兰冷不丁扭过头来,睁大了眼睛,惊奇地问:“怎么?”

    运涛说:“我要出外了!”

    春兰带着眼泪,冷笑一声说:“哼哼!你胆小了,怕封建势力,要一个人躲到干树身上去歇凉儿?”

    运涛说:“不,贾老师调我到南方去参加革命军,他说国共合作了,革命军要北伐。”

    春兰说:“要是这么说,你去吧!把封建势力、土豪恶霸们都打倒,我们才能得到解放。”

    人急夜短,说着话儿晨风起了,吹得柳丛摇摇摆摆,象大海里的波浪一起一伏。两个人在柳子底下,说了一会子知情话,听得村上第一声鸡啼,运涛站起来说:“我要走了!”

    春兰说:“怎么说了个走就这么急?你也不早说声儿,我好给你洗洗衣裳,做双鞋袜。叫你这么走了,我心上不落意。”

    运涛说:“不,前边村上还有人等着我。你回去吧,叫你爹知道了,又是一场打。”

    春兰说:“不,我要送你,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打死了也是个冤魂。我一身干净,别人说什么话,我也不管。”

    两个人并肩走了两步,运涛又楞住,说:“我还有句话跟你说!”

    春兰说:“什么话,你说吧!”

    运涛说:“说了,你可不能恼。”

    春兰说:“我不恼,你说吧!”

    运涛说:“我这一出去,就是万千里地,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年月才能回来。要行兵打仗,不知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说到这里,他又停住,看春兰睁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在看着他,嗫嚅说:“希望你另找一个体心的人儿……”

    春兰听到这里,她才明白,两眼瞪直,怔住身子一动也不动,脑筋里象是停止了思想,噗通地倒在地上,两手捂住脸痛哭起来。运涛急得直跺脚,他想:“不告诉她吧,要出远门了,不愿耽误她的一生。告诉了她,就这样起来,他觉得实在为难。弯下腰抱起春兰肩膀,春兰打着滚不起来,好容易才扶起她来。春兰哭了半天,才说:“我的日子过到头儿了!”

    运涛急问:“什么?”

    春兰说:“你走吧,不用管我了!”这时,她想起母亲说过,忠大叔下关东,前脚走后,他姐姐就跳进这滹沱河里自尽了。这时她已打定主意。

    运涛问:“你愿等我?”

    春兰说:“你革起命来,就有好光景了,还看得起我穷人家闺女。”

    这时运涛才明白春兰的性格,瞪起眼睛说:“不管你等不等我,我一定要等着你!”

    春兰听了这句话,脸上一下子笑出来,说:“要是你有这个心胸,有这个决心,撑得过去,我还要活下去!”

    两个人踩着河岸,向东走去。春兰看东方发亮,天快明了,说:“这,送多远也有个分手啊,你走吧!”运涛睁开明亮亮的大眼,眼瞳上闪着星群的光辉,看着春兰,说:“有几句话,我还要告诉你,封建势力仇恨革命,好象张开网兜一样,要捕杀我们,灭绝革命。从今以后,你要小心,少在街上露面,少见到人,把革命思想存在心里,等我回来。”说完,握了握她的手,就走去了。春兰立在高岗上,看着他的影子,在黎明的薄暗中不见了。晨风吹拂她的长辫,千里堤上大杨树的叶子在响,滹沱河里水在流……

    她一个人走回来,在园里捭了几叶菜,走回家去,放在阶台上,又担起筲来挑水。春兰娘趴着窗台问:“春兰!起这么早?”

    春兰说:“我早起来哩,从园里捭了菜来,挑水哩!”

    春兰娘说:“咳!多好的闺女,多么不怕付辛苦啊!”

    这天早晨,严志和扛着锄,拎着篮子送饭去。园前园后喊了个遍,找不见运涛的踪影。这时,他心上突突地跳起来,抬脚去找朱老忠。自从朱老忠从关东回来,他有什么作难的事情,就去找他商量。朱老忠遇着的事故多,会出主意,说出个道理就对他有很大的帮助。

    朱老忠听说找不见运涛,头上腾地冒起火来,才说抢白严志和几句,心里想:“弟兄们都不是小年岁了,算了吧!”又忍住气,把火头压下去。匆匆走到梨园里,大清早起,把烟袋伸进荷包里,眯着眼睛摸索着荷包,呆了老半天,才说:

    “怎么……这孩子,他失踪了?”

    严志和在井台上转游着说:“也许着……这孩子,他掉到井里去了?”

    朱老忠点点头,连忙走到村里,叫了乡亲们来淘井。把井淘干了,还是不见运涛。涛他娘坐在井台上,哭得死去活来。

    严志和说:“许是被土匪架走了?”

    朱老忠摇摇头说:“不,咱不是那等人家。”

    严志和说:“也许是被仇家杀害了?”

    朱老忠问:“你想想,得罪过人吗?”

    严志和说:“咱这个门坎,向来没得罪过人。这孩子除了和老驴头家闹了那会子事,自小就安分守己。民国六年发大水,使了冯老兰的钱,还不起本息,和冯家大院里嚷过几次仗,差一点没把我治到衙门里去。还有,和冯老兰打那三场官司……”

    朱老忠点着下巴说:“哼!这号人家,惯会结交一些花霾脖子,也许……”他沉思默想,也没想出个什么办法。反正,人是找不到了。垮下脸来,楞着眼睛说:“志和!这是咱哥俩说话,孩子们大了,你不给他屋里寻下个系心的人儿,依我看这孩子,他一气下了关东!”

    严志和两只手拍着膝盖说:“可,我的大哥!你还不知道?

    人口多地土少,谁肯把姑娘嫁给咱家,又有什么法子?”

    朱老忠说:“和老驴头家……我看春兰那闺女就不错,为什么不早打发媒人过去?你还能找到这么好儿媳妇?”

    严志和耸起长眉毛,摇摇手说:“甭提了,你还不知道,叫人们念叨得对不上牙儿呀!”

    朱老忠镇起脸来,把大腿一拍说:“哼!咱穷人家,不能讲那个老理儿,不管偷来的摸来的,坐在咱炕头上就是咱的人儿。一切礼法,都是大人老爷们造作出来的,咱们不遵守他们那个!”

    无论怎么说,人,当时下是找不到了。自从运涛离开小严村,姑娘们对严志和有了意见。说运涛正读书心切的那个时候,不该强他离开学堂。说不该叫他独自一个人睡在园里,住在荒村野外。荒旱的年月里,会从山上下来吃人的狼。他们一想到运涛和春兰的事,就唉声叹气,再也听不到他清脆的卖梨声,看不到他的大眼睛了。他还会写一手好字,每年新春节下,一个人能写完全村的春联。人们都说,咱村再也找不到写这么好字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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