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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的辉光里,在赵人新设的边境线上,黑压压的现出无数骑阵。阿古拉跨上一马,驰到赵人的了望塔前,攀上塔顶,放眼四望,瞪目结舌。
马喇山口实为两山对峙的一条通道,宽不足八里,长约十几里,北侧为一片山梁,主峰是大黑山的第二十一座山包,南侧也为一片山梁,主峰为大黑山的第二十座山包。正是由于这条通道意义重大,赵人才卡住这儿,设下关卡。
在他们的正前方,数不尽的骑卒,看样子不下两万,正如蚂蚁般列作规整的阵势,一看就晓得是受过特别训练的赵人骑手。
赵人的阵势呈一字儿排开,将山口的西向出口挡个严实。
南北两侧皆是高山,他们的惟一出路是掉转头,向回走。
而向回走,正是赵人堵路的目的。
阿古拉急寻勒格,正自商议对策,一骑由东疾驰过来,禀报说,数不尽的赵国骑卒正从平邑方向压过来,前锋已与殿后胡人对阵,但双方均未发动攻击。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我们钻进了赵人的圈套!”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应道,“要相信神!”
“神谕是大吉!”阿古拉苦笑,摇头,“前后皆敌,左右是山,我们被夹在中间,手中拿着人家的东西!”长叹一声,“唉,勒格,你再问问神,我们吉在何处?是战,还是——”
“阿古拉,你说,赵人为何不战呢?”勒格指向前方的赵人,又指向后方,不答反问。
“是呀,”阿古拉凝眉,“如果我是赵人,眼下出击是最好时机!”看向山口。
是的,眼下的确是出击的最好时机。之前奔驰数日,昨天劫掠一日,这又行走一夜,此时的胡人真正是人困马乏,只想寻个地儿安歇,美美地喝上几口烈酒,而不是上马战斗。
更要命的是,他们的跨下已经没马了。一直在马上行走的胡人,无不是可怜巴巴地拖着两腿不说,大多还要背扛肩挑,吆牛喝羊,而那些本该在栏中安享冬夜的牛羊让他们吆喝着在雪地里行走一夜,这辰光也实在不想迈动腿脚了。
此时此刻,只要赵人出击,就将是一场毫无还手之力的屠杀。
然而,赵人并未出击。
胡人得到这弥足宝贵的一刻钟时间,无不反应过来,停车卸马,推掉驮物,跨马提弓,聚拢到各自的酋长跟前。酋长们纷纷驰到阿古拉与勒格这儿,请求应战。
“尊敬的草原之王,我们没有退路了,拼吧!”众酋长异口同声。
阿古拉挨个看向这些酋长,继而将目光投向散落在草地上的远近部属。
他们实在太累了,所有人的脸上皆呈疲态。尤其是昨日,他们忙活一天,晚餐也没顾上吃,就又急赶着上路。按照阿古拉的设定,他们计划在走过这道山口之后,由殿后的两千骑封住山口,其余人马在前面的大海子边上安定下来,美美地歇他一日,而后将所有货物运入山中,据隘坚守,以观赵人反应。
更累的是他们的坐骑。一连奔驰数日,这又或驮或拉一宵的重物,他们的马匹实在没有多余的力量参与拼杀了。
阿古拉明白,在草原上骑射,真正拼的是马的速度。
阿古拉看向前方的赵人。
赵人没有逼近,依旧列出整齐的队伍,静静地锁在山口上。他们应该可以冲过去,关键是,冲过去之后呢?他们在马上,赵人也在马上。他们会骑射,赵人也会骑射。他们疲惫不堪,而赵人却以逸待劳。以这样的状态决战,大草原只能成为他们的坟场。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尊敬的草原之王,”勒格闭上眼睛,缓缓说道,“我祈请神了,神谕是,下马弃弓,就地扎营,生火为炊,饮马食草。”
众酋长面面相觑。
“诸位酋长,”阿古拉巡视众酋长,拱手,“请奉行神谕!”
在草原上剑拔弓张之时,娜莎正躺在平邑的赵王别宫里,榻边守护着一身胡服的赵雍。
娜莎的高烧终于退去,娜莎的眼皮渐渐睁开。几百里奔驰的疲累与生无可恋的绝望重创了她的身心,经过数日的高烧与昏迷,娜莎苏醒过来时,全身都是瘫软的。
娜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赵雍。
赵雍坐在她的身边,她的手被他的大手微微握着,温暖而惬意。
娜莎想抽回来,但未能成功。
“你……”娜莎盯住他,“你是……”
“我是您的忠实仆人,尊敬的草原客人!”赵雍笑吟吟地望着她,“手别动,它被冻伤了,我要慢慢暖好它。”
“我……是在哪儿?”娜莎看向高大的房子。
“平邑城。”
“神哪,”娜莎挣扎,欲坐起来,“这是赵人的地方!”
“对的,你是草原来的尊贵客人,我们赵人欢迎你!”
“我……跑这么远?”娜莎不可置信了。
“是呀,那天半夜里,大雪纷飞,我们听到远处有马在嘶鸣,叫声颤栗,过去查看,从马身边的雪堆里把你扒出来。真险哪,再过半个时辰,你怕就……”
“我的马——”娜莎急了。
“看到我们来,它就拱开你身上的雪,跪在你身边,起不来了。我们用尽办法,也未能救活它!真是一匹好马啊!”
娜莎的泪水流下来,呜呜悲泣。
赵雍让她哭一会儿,伸手拭去她的泪:“草原客人,你甭伤悲。那马能为主人尽忠,为主人殉身,是它的荣耀。我们把它埋在它尽忠的地方了,再过几日,待你病好了,我就带你去祭它。”
“谢谢你,我的朋友!”娜莎盯住他,“你的主人是谁?”
“是这城的主人。”
“你叫他来,我……谢谢他!”
“他出远门了,吩咐我服侍你。客人有何需要,说给我即可!”
“我……饿了……”
赵雍松开她,从火炉上端来一碗羊肉汤,扶她坐起,喂她喝下。之后又喝一碗马奶。
“我要吃肉!”
“好咧,我这就烤!”赵雍拿来一排羔羊肋骨,在炭火上烧烤。
肉香味弥散开来,打开了公主的胃口。
娜莎连吃几根肉排,擦过手,精神大好,看向赵雍:“我的朋友,你叫什么?”
“赵雍子!”
“赵雍子?”娜莎重复一句,“是赵国的赵,对不?”
“对的。”
“我叫娜莎。”娜莎伸出手,“你再帮它暖暖。”
赵雍笑了,拿过她的手,两手捂住。
赵国以五万骑卒的强大势能迫使三万楼烦壮男听从神谕,坐在马喇山口的雪地上束手待毙,接受命运安排。
命运果然为他们派来一个信使,阿古拉、勒格及不少酋长们无不熟悉的中山人乐毅。
是负责殿后的巴哈带着乐毅来见阿古拉的。
“尊敬的草原之王,”乐毅深揖一礼,“中山人乐毅有礼了!”
“乐毅?”看到乐毅,阿古拉一脸吃惊,“你怎么会……”
“回禀草原之王,”乐毅拱手,“乐毅将大王的良驹贩至赵地,尚未回家,又受赵人所托,此来给大王并祭司大人呈送两封请柬。”
“请柬?”阿古拉看向勒格。
乐毅掏出两封请柬,分别呈上。
阿古拉拆开,是邀请他与勒格前往赴宴的请柬,落款是肥义。
肥义是赵国将军,更是赵王的眼前红人。肥义来此,显然是蓄意的。想到赵人所布的这个套,勒格一下子明白了。
“宴会在何处?”阿古拉的情绪略显紧张。
“肥义大人说,宴会地点由大王与大祭司决定。”乐毅回道。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小伙子,你看那儿如何?”勒格指向赵人的关卡,里面有固定的营帐,这辰光完全在胡人的掌控中。
“好地方!”乐毅应过,拱手,“乐毅这就回禀肥义大人!”
乐毅别过,上马驰走。
不消一时,六骑驰来,径至关卡,安置好宴席,三骑驰走,余下三骑,一是乐毅,余下二位当是肥义及随员了。
对赵人这般细微安排,阿古拉、勒格既定心,也感慨。
乐毅驰至阿古拉处,礼让:“禀报大王、大祭司,肥义大人已经备下宴席,二位有请。”
二人上马,随乐毅驰至关卡,走进关房。
肥义迎出,朝阿古拉深深一揖:“赵人肥义恭迎大王,恭迎大祭司!”
阿古拉二人回过礼,被肥义迎至房中。
房间的火炉里已经燃起两堆干透了的马粪,散发出他们十分熟悉的味道。地上铺着几张老绵羊的羊皮,羊毛厚而密实。羊皮前面,各有一张简易的几案,案上摆着赵人带来的烤肉、烤鱼与烈酒。鱼肉还是热的,散出诱人的香味。
主席一侧,上首端坐一人,与他们一般穿着胡服。肥义屈居下位。乐毅没有入席,直直地站在一侧,看架势是服侍酒肉的。
待二人在客位坐定,阿古拉瞄向对面的胡服人。
显然,从肥义的恭敬仪态看,那人在赵宫的职爵高于肥义。
难道会是赵王?阿古拉看向勒格。
勒格也在打量他。
“尊贵的客人,”见他们皆在打量身边的,肥义拱手,笑盈盈道,“肥义在此招待贵宾,实为寒碜,不到之处,望二位见谅了。”
“肥义将军不必客气,有话直说!”阿古拉拱手回礼。
“呵呵呵,”肥义又是几声笑,指向一席酒肉,“二位贵宾,酒肉虽薄,情义却厚。开宴之前,先说几句碎言。二位乃百忙中人,肥义在此打扰宴请,只为二事,一是答谢大王、祭司并所有的楼烦牧人,这些年来为我赵人输送不少良马宝驹,价钱公允,我王感谢不尽,特托肥义敬谢二位,待会儿在下以酒表达谢意;二是前日夜间我方边民受到惊吓,肥义受我王委派,前来问询。事涉公理,肥义是个粗人,嘴笨,一怕讲不清爽,二怕断不明白,有负我王重托,是以特别请来一个既能说理又能公道断事的人。”指向身边的胡服人,“就是这位。苏子,您报个家门。”
苏秦拱手:“洛阳人苏秦拜见尊敬的阿古拉大王、尊敬的勒格大祭司!”
“阿古拉见过洛阳人苏秦!”阿古拉拱手回个礼,看向勒格。
“可是纵亲六国的苏秦苏大人?”勒格半是疑惑,眯眼看向苏秦。
“正是苏秦。”苏秦淡淡一笑。
“失敬,失敬!”勒格连连拱手,“苏大人的名字,勒格早有听闻,今日始见,幸甚,幸甚!”
“听闻大祭司学问盖世,天道贯通,苏秦慕名已久,今日能得当面求教,实乃幸事!”苏秦拱手回应。
“哈哈哈哈,”肥义大笑几声,举觞,“二位都是高手,来来来,我们喝酒,先为第一事,答谢大王、答谢祭司,答谢草原父老,干!”一饮而尽。
三人喝过,乐毅斟上。
酒过几轮,苏秦切入正题,看向阿古拉:“尊敬的草原之王,听闻草原去岁闹灾,苏秦寡闻,敢问灾情?”
“唉,”阿古拉长叹一声,“这个不消提了。不瞒苏子,草原已经熬不过今冬,孤王无奈,这才……”
“呵呵呵,”苏秦笑道,“还是提一提好。一方有难,八方来援,何况赵国与楼烦山连着山,水通着水。大王不讲灾情,赵王就不晓得该怎么救援,是不?”
“去岁大旱,由春至冬,几乎没有落雨。之后飞蝗虫,雪上加霜,个别河沟及海子边上仅余的那点儿草,多让虫儿吃了。我们无奈,只好把牲口赶进山里。不想山里更旱,牲口饿死过半,眼见这冬是熬不过去了……唉,惭愧呀!”阿古拉低下头去。
“这么大的灾情,你们早该讲一声才是。”苏秦如对老友谈家常,“不瞒大王,去年入冬,赵王在邯郸对苏秦几次提过这儿的灾情,很是关切,因为赵国北地与你们一样,同样闹灾。为救灾情,赵王令晋阳、上党及太行山区凡有雨水处,全民收割青草,晒干备用,同时向韩国上党地区购买大批草料,一入冬就运往代地,以救灾荒。赵王也想到你们了,可赵王晓得,草原人,尤其是大王您,最看重的是脸面,你们不讲出来,赵人自送上前,赵王忧心伤到大王面子,百般无奈之下,才旨令边邑将救助你们的一应物品悉数放在边邑,展示在市集上。因为是在市集,赵王深怕本地牧人前来抢买,这才特意提高价钱,没想到……唉……”
苏秦故意打住话头,且还抑扬顿挫地叹出一声,不无夸张地摇了个头,以示失望。
见苏秦硬将黑的说成白的,将赵人之前的种种恃势欺凌讲作慷慨仗义,完全无视楼烦牧人前来购买、酋长巴哈赴关楼与关尉谈判商贸并受羞辱的既成事实,更无视赵人这般处心积虑地设局诱惑,再以武力相迫,等等,阿古拉的脸拉长了,大出几口粗气,看向勒格。
“谢谢赵王的仁慈,愿神保佑他!”勒格拱手谢过,看向苏秦,顺势说道,“草原之王晓得赵王仁厚,也晓得赵王特地放在市集上的草料是赠送我们度过灾荒的,草原之王求请神谕,是在得到神谕之后,才引族人前来取走赵王赠品的。”
勒格的回复软中有硬,堪称完美,既回击了苏秦,也没伤他面子,更以神谕诏示了他们前来取走市集上货物的正当性。
阿古拉美美地呼出一口长气,不无得意地看向苏秦与肥义,微微点头。
“哈哈哈哈,”苏秦笑出几声,“听说你们的神博知多学,明辨是非,深谙天地公理,苏秦甚想领教。敢问神谕?”
苏秦的笑声与发问,显然拉开了论辩的架势。
“神谕是,”勒格沉声应道,“友邻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你们可去取来,赵人是不会伤害你们的。草原之王得到神谕,为使赵王的仁慈雨露均沾,传令各部落按人头出人,集结于海子,祭过神灵,方才动身前来取货。事实正如神谕,我们取货之时,所有市集未见一个赵人,而货物皆在。”拱手向赵都邯郸方向,“我神保佑赵王龙体安康,诸事顺遂,治下人民安居乐业!”
勒格真也了得,抢人财物,这还说出一片理来。
阿古拉大是满意,抖动几下手指,顺势端起酒觞:“本王谨以此觞代所有草原儿女鸣谢赵王宽仁大义,为我们解灾救难!”一饮而尽。
“呵呵呵,”苏秦没有举觞,看向勒格,笑道,“你们的神挺有意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难道他就不分个彼此你我吗?”
“苏大人此话是——”勒格眯眼,盯住苏秦。
“譬如说方才的神谕,‘赵王天性仁慈,仗义送来救灾货品,放在你们的牧地上’。这是把赵王摆放货物的市集之地理所当然地视作你们自己的土地,对不?”苏秦挑战了。
“这有什么好说的!”阿古拉朗声接话,指向东面,“由此往东,至少五个黑山头,皆是我们草原人的!”
“敢问大王,”苏秦转向他,淡淡笑道,“您有何据来证明那五个山头一定是你们草原人的?也是神谕吗?”
“这还用证明吗?”阿古拉生气了,将手中之觞咚地砸在几案上,“我们的族人世世代代在山边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所有族人全都知道!”
“唉,”苏秦长叹一声,“我尊敬的草原之王,您就是这般治理您的族人吗?您指着一座山对你的某个子民说,这座山归你了。这座山就是他的了吗?在您百年之后,假设另有他人来争此山,他拿什么来证明那座山是属于他的呢?他只能说是您指定的,可您不在了呀!按照常理,您要将此山赠送予他,您须有两个证物,一是证明此山是您的,您有权利将此山送给他;二是您要出具送给他的证据,证书或证物,以证明他拥有此山的永远权力。这是常理,也是公理,是不?”
“这……”阿古拉说不出话了,看向勒格。
“这是你们中原的理,”勒格接道,“在草原,我们是没有固定地界的,神谕是,哪儿有水,哪儿有草,我们就去哪儿,我们常去的地方,就是我们的草原。”
“神谕既然如此,”苏秦指着外面的山口,“你们为何不听神谕,硬说这儿的山口及那边的五个山头是你们的牧地呢?”
“这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是我们牧人祖代的草原!我们年年在这儿放牧,我们生在这儿,死在这儿,当然是我们的牧地了!”阿古拉朗声应道。
“唉,”苏秦再叹一声,“大王就是这般不讲公理吗?若按大王的说法,如果是谁常来这儿放牧,如果是谁生在这儿或死在这儿,这儿就是谁的吗?若此,”指向东面,“每年都有赵人来此地放牧,这个山口就埋有不少赵人的尸骨。不少赵人还在冬季里到前面的那个海子里打鱼呢。接到赵王要救济你们的旨令,赵人晓得你们不擅捕鱼,就又呼朋结伴,于几日之前赶往海子,捞出不少大鱼,特别放在市集上,为的就是接济你们,让你们少杀几头牛羊。可赵人说这儿是他们的地方了吗?从来没有。这些地方赵人常来常往,却从来没有说是他们的地方,大王为什么就说这儿是你们的地方呢?”
“既然没说是自己的地方,”阿古拉怒辩,“赵人为什么在这山口修建边关呢?在前面修建边邑呢?我们的牧人过来,为什么就受到盘查了呢?”
“大王有所不知,”苏秦应道,“草原有草原人的生活方式,赵人有赵人的生活方式。草原人走到哪儿,是扎帐包,赵人走到哪儿,是盖房屋。草原人放牧,赵人耕地。草原人吃肉,赵人喝粥。至于牧人过来受到盘查,那是必须的。赵人若到牧人那儿,进入你们的屯地,你们就不管不问吗?万一是小偷呢?”
“这……”阿古拉应答不出,看向勒格。
“苏大人说的是,”勒格晓得自己理屈在先,辩下去只会更尴尬,遂退一步,拱手,“各有各的习俗,过去的事情就算过去了。”指向外面,“赵王的这批救助物品,草原人按照草原人的习俗,擅自取了。眼下赵人拦阻,产生争执,二位此来,可为商谈此事?”
“唉,”苏秦叹道,“得知你们于夜半袭击,四处蹿扰,赵国子民受惊,四处逃命,赵王生气了,旨令军卒在此拦截,向大王讨个说法。这见大王坐地生灶,无意厮杀,赵王的怒气稍稍消解,旨令肥义大人与在下邀请二位小酌,商讨和解之法。”
“赵王作何和解?”勒格问道。
“赵王给出三解,第一解,依照你们的草原规则,双方列阵厮杀,胜者为草原之王!”
“你……”阿古拉气急,刚要发作,被勒格伸手拦住。
“若是不想厮杀,则是第二解,”苏秦接道,“草原之王带领各部的族人在指定之日离开草原,离开大黑山,永不回来,自此与赵人两不相涉。”
“第三解呢?”似乎晓得阿古拉会作何反应,勒格抢一步接问。
“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
“结亲?一家人?”阿古拉憋着一肚子的火,脸色紫涨,“你说,怎么个结亲?怎么个一家人?”
“就是你们依旧住在草原上,大黑山神依旧是你们的神,大王依旧是草原的王,大祭司依旧是草原的大祭司,”苏秦指向外面,“还有你们在半夜里取走的货物,赵王全部赠送你们,用于赈济灾民!”
阿古拉震惊,不可置信地看向勒格。
“赵王要何回报呢?”勒格盯住苏秦。
“方才说了,与赵室结亲,成为一家人。”苏秦给他个笑。
勒格微微眯眼,陷入沉思。
“我没搞懂!”阿古拉一脸惑然,“既然我阿古拉依旧是王,我们草原人依旧住在草原上,一切全都不变,怎么又说是一家人呢?”
“回禀草原之王,这中间有个小小的前提,”苏秦接着他的话头,“整个草原须归入赵国治下,大王须接受赵王册封。在大王百年之后,无论何人接续草原之王,均须接受赵王的册封!”
“你是说,我草原人要永世成为赵王的属臣?”阿古拉两眼圆睁。
“确切地说,是楼烦成为赵国的属国。”苏秦应道,“大王觉得有何不妥吗?”
阿古拉吧咂几下嘴皮子,看向勒格。
勒格闭目,忖思利弊得失。
“还有,”苏秦接道,“作为赵国的属国,赵王承诺,草原人享受与赵人相同的待遇,可到赵都邯郸或赵国的任何地方生活与居住,可以经商,做官,参与防务。赵王还承诺,赵国确保所有草原人的长远安全,尤其是来自大黑山北的漠北蛮族。听闻草原人深受漠北蛮族的侵扰之苦呢。”
“赵王如何保证漠北人不来侵扰?”阿古拉问道。
“由赵王出钱,沿大黑山的山头修筑城墙,使所有的山头连成一道防线。同时在山头最高处设立烽火台,在所有山口设立关卡,漠北人只要露面,烽火就会燃起,漠北人擅长野战,但不能攻城。有赵人在山头守御,草原人既可安枕无忧,又可无惧天灾,譬如今年。只要草场闹灾,就由赵王设法赈济。”
苏秦开出这一连串的利好,阿古拉真还动心了,拿肘子顶一下勒格。
勒格抬头。
显然,真正决定草原事务的不是阿古拉,而是勒格。
“赵王是真正的仁慈之君,”勒格拱手,“请问苏大人,草原人除为赵国的属国之外,赵王是否还有要求?”
“还有一个,”苏秦回他个礼,笑吟吟地看向阿古拉,“结亲。”
“结亲?”阿古拉怔了,“结什么亲?”
“听闻草原之王有女娜莎,正值芳华,美丽贤淑,赵王心仪已久,诚意聘为王妃,与大王结作翁婿。苏秦听闻此事,愿意跑腿。”苏秦看向勒格,“苏秦斗胆求请大祭司为女方大媒,与苏秦协力玉成草原公主与大赵之王的百年之合,使赵国与楼烦血脉相连,风水相通,代有姻亲,恩泽万世。”
阿古拉吃惊不小。他为女儿设计过多个归宿,没有一个是嫁给赵王。但话又说回来,无论女儿嫁给何人,都没有嫁给赵王更有利于草原。
阿古拉吁出一气,态度放松下来,看向勒格。
“嗯,血脉相连,真是一桩好事!”勒格微微拱手,“勒格愿意为媒。只是,”苦笑,“前几日草原上出了点儿意外,公主负气出奔,迄今下落不明,大王并草原上所有子民,皆在寻她。待我们寻到公主,你我再行保媒,如何?”
“如此甚好。”苏秦举觞,“来,我们为赵国、楼烦喜结良缘,大王、赵王翁婿一家,干!”
众人皆干。
接下来,宴会气氛轻快许多。酒足饭饱之后,双方各自驰回,赵军撤退。本已绝望的草原人这也吃饱喝足了,喜气充盈地带着抢来的货品回到部落,由各部落的酋长与祭司以赵王赈灾的名义分配至各户人家。
在赵雍无微不至的护理下,娜莎的身体渐渐康复,手上与脸上的冻疮完全消除,活脱脱一个草原美人。
守在娜莎身边的除一个偶尔过来照顾她起居的女仆外,就只有赵雍了。
娜莎已经不把他当成外人,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对他无话不聊。
诸多话题中,娜莎最爱讲的是草原雄鹰托力,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神采飞扬,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起他们如何一起长大,彼此相爱,他如何孔武,他的骑术与射术在草原上如何无敌,等等,恨不能将他们一起度过的每一个日子细述一遍,末了是大哭一场,在哭声中将林胡大王子斥骂一顿。
在她讲述时,赵雍总是笑吟吟地倾听,一句话也不插口。
“你怎么不说话呀?”娜莎急了,推他一把。
“说什么?”赵雍抖抖肩膀。
“说他好呀!”娜莎大叫,“我讲了那么多,你一个好也不说!”
“我没有觉得他哪儿好呀!”赵雍回怼。
“你说说,他哪儿不好了?”娜莎揪住他的肩膀,使劲摇他,几乎是在吼他。
“你说说,他好在哪儿?”赵雍坏坏一笑,“他为你暖过手吗?他为你喂过饭吗?他为你倒过尿吗?他为你洗过……”戛然止住,生生吞下后面的“身子”二字。
“洗过什么?”娜莎惊了,盯住他。
“洗过衣裙呀!”赵雍改口,做个鬼脸,“你的那身衣裙,真也是够脏的,一股怪味儿。这辰光你再闻闻看,是不是有股香香的味道?”
“你……”娜莎羞红脸,“我们冬天从不洗衣服!”
“也不洗澡,是不?”
“你管得着!”娜莎白他一眼,将话题重又扯回托力,“好了,我不讲这个,我只告诉你,他,托力,哪儿都好!”
“好吧,”赵雍抖抖肩,“我倒是想听听,他都是哪儿好?”
“我说过一百遍了,他摔跤草原第一,他骑射草原第一,他狩猎草原第一!”
“唉,”赵雍长叹一声,“你是没有见过天!草原第一,在我们赵国,算个屁屁!”
“啥?”娜莎的秀眉挑起来,生气了。
“你等着!”赵雍快步出去,走到前院,叫来肥义,安排妥贴,返回主殿,笑道,“娜莎,你想不想出门转转,开个眼界?”
娜莎点头。
赵雍带娜莎走进隔院,是他的卫队练功房。一群侍卫正在练功,有摔跤的,有耍枪的,有射箭的,有比腕力的,个个都在忙活。赵王的侍卫皆是万里挑一的,各怀绝技,各呈英豪,见到二人,更是起劲了。
肥义亲自上场,与几个壮士摔跤。与草原上的摔跤比赛完全不同,他们看起来更像是在玩命,生死对战,整个过程动作夸张,招招致对手于死命。娜莎看得心惊肉跳,一颗心始终吊在嗓子眼上。二人对战足足一刻,肥义一声大喝,将对手掀翻在地,压于身下。对手拼命努力,动弹不得。
肥义得胜,举手绕场一周,动作夸张地向其他人发出挑战。果有几个挑战者,但无一例外地被他击倒在地。
就在他独占鳌头之际,赵雍脱下外衣,嚓一声扔给娜莎,跳入场中,只几个回合,就把肥义打得节节败退,终被击倒。肥义刚要爬起,赵雍一屁股墩在他的大肚子上,仰躺下,用肩肘死死顶住他的肩。肥义挣扎不起,推脱不开,在众人的喝采声中,举手认输。
接着,一个力士一手拎个铁锤入场,将双锤竖在地面,一先一后咚咚两声,砸出两个大坑,震得大地都在颤动。有兵士上来,试图拿起一锤,竟是掂它不动。两人上来,勉强拿起,却是吃力,迅速放下。娜莎未曾见过这般东西,圆睁杏眼盯住双锤。
赵雍过来,挽起袖子,一手捉住一只锤柄,大喝一声同时提起,上下舞动,博得众兵士阵阵喝采,看得娜莎目瞪口呆。
赵雍舞有一阵,走到娜莎身边,将双锤轻轻地放到地上。
“娜莎,你试试!”
娜莎吐个舌头,蹲下去,摸向那锤,乌黑冰冷,抓柄摇撼,撼它不动!
望着赵雍的伟岸身躯,娜莎一脸叹服,咬住嘴唇,轻轻摇头。
“开过眼界”后,娜莎态度大变,对赵雍说话柔声细气,再也不提托力的名字了。
又过两日,赵雍牵来两匹马,一匹银白,一匹枣红,皆是纯色,即使在草原上,也算是顶级宝马。赵雍将银白色的牝马让娜莎骑了,自己骑上枣红色牡马,各带弓箭,朝草原驰去。
草原上,几人在玩狩猎游戏。几只兔子被放出来,在草原上奔逃。一只苍鹰正在它们的头顶上盘旋。
陡然,那鹰俯冲下来,几经扑击,抓牢兔子,望空飞去。
不料抓到的是一只超大兔子,那鹰拎起后,不能一下子飞高,使足劲儿搧动翅膀。
几人放马追去,纷纷射箭,却没有一人射中它,箭矢纷纷掉落下来。
那鹰遭到围攻,旋个方向,朝赵雍这儿飞来。
那鹰越飞越高,及至他们头顶时,寻常箭矢已经够它不着。
就在娜莎大失所望之际,赵雍催马追上,弯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鹰惨叫一声,翻身掉下。
娜莎催马赶去,拣起那鹰,细审之,见箭矢是从兔子身上穿过,射中鹰腹的。
天哪,一箭二获!
娜莎掩抑不住对赵雍的敬佩之情,回到别宫,盯住他的英武面孔欣赏良久,越看越是动心,脱口说道:“赵雍子,我改叫你阿哥,可否?”
“不可。”赵雍一口回绝。
“为什么呀?”娜莎震惊了。
“你是公主,我只是个臣仆!”赵雍一本正经。
“你可以的!”娜莎激动起来,“托力阿哥就不是王子,是我家的臣仆,可我一直叫他阿哥。你也是!”
“还是不可以。”赵雍再拒,“你叫托力阿哥,是你俩一起长大,你欢喜托力。我没有与你一起长大,你也没有欢喜我呀!”
“我欢喜你呀!”娜莎急了,脱口而出,面色微红。
“咦?”赵雍假作吃惊,“你欢喜的不是托力吗?”
“那是过去。他死了。”
“哦……你说说,我哪儿让你欢喜了?”
“勇武呀。”娜莎应道,“我们草原女儿只欢喜勇武男人,你是我见过的男人中最勇武的,所以我欢喜你。还有……”脸色红了。
“说呀!”
“你会疼人。草原男人都不会疼人,托力也不会。可你会,我……真的欢喜你了!”
“呵呵呵,”赵雍诡诈一笑,“我还没有真正疼过你呢!”
“咦?你为什么不……”娜莎瞪大眼睛,“真正疼我呢?”
“我也得欢喜你才成!”赵雍两手一摊。
“你……”娜莎惊了,“不欢喜我?”
“你得问问我呀。”
“你……”娜莎一脸期待,“欢喜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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