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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将自幼丧父,少小时候,听娘亲讲起,先祖名叫屈荡,康王时曾任莫敖。只是,屈将自幼放荡不羁,后入墨门,对世系宗门再无挂记,也就淡忘了。”
“你们屈门,代出奇才。晚辈几年前得遇一人,十分了得。”
“哦?他是何人?”
“姓屈名平,字原,屈宜臼之孙,屈伯庸之子,虽然年少,却有雄才大略,浩气贯空。屈门出此俊杰,实乃楚国大幸。”
“屈门小子,能得大人褒奖,老朽甚慰。”屈将子拱手谢过,转开话题,“大人此番南下入赵,可为中山之事?”
“晚辈正欲就中山之事请教前辈。”
屈将子多年来一直游走在中山、赵、燕诸地,熟知中山,见苏秦有问,就将中山形势及其近日与赵的冲突根由一一禀述,末了说道:“苏大人,因中山弱小,大国环伺,形势堪忧,老朽麾下有墨者逾三百,多在中山助其守御。今日赵、中山边界冲突陡起,未来或有一战,众墨者何去何从,老朽悉听大人明断。”
“谢前辈抬爱。”苏秦沉思有顷,看向屈将子,“听闻前辈条分缕析,加之列国情势演绎,晚辈可以觉出,此番中山与赵边界冲突断非寻常,可能引起天下大战。前辈麾下墨者,可暂撤离中山,观望情势,再由前辈决断当助何方。”
“敬受命。”屈将子拱手,指前面大道,“此道白日车众人杂,夜间倒好。大人若有急务,可晓宿夜行,屈将子不误大人行程了。”
二人别过,苏秦听从屈将子指点,晓宿夜行,果是松快,不过三日,竟就赶到中山与赵相交之处,鄗邑在望。
路,却是再也走不通了。
到处都是中山人,一眼望去,尽是帐篷,大片原野被踏成平地。在中山大军遍地营帐的层层围困之下,几里开外的鄗邑显得孤单而无助。
苏秦车马正在寻道前行,一车驶来,车上一将拱手揖道:“车上可是六国共相苏秦苏大人?”
“正是苏秦。”苏秦立于车上复礼。
“末将乐举奉中山相国司马赒之命,恭请苏大人前往中军帐一叙。”乐举再揖。
乐举是中山前国相乐池之子,乐池又是魏文侯时征伐中山的主将乐羊之孙,堪称是名门将后,此番用兵,更被拜为中山国副将,地位仅次于主将司马赒。在这兵荒马乱之际,由乐举出面邀请,显然给足了苏秦面子。苏秦早听单宗讲过中山与赵的边关摩擦,此番路过中山,本欲谒见司马赒,觐见中山王,探求化解之道,却又念想肃侯,生怕见不上一面,是以全力赶路,不料反被拦阻相请,也算遂意,当下回揖:“恭敬不如从命,乐将军请!”
乐举掉转车头,前面带路。苏秦吩咐车马就地屯驻,自与飞刀邹、木华、木实三人驱车跟从。不一时,两辆车马驰至中军帐,一身戎装的司马赒与中山国上大夫张登已在帐外立候。
见过礼,司马赒牵手苏秦入帐,飞刀邹诸人在帐门外面守候。
双方坐定,客套话说尽,苏秦心中有事,切入正题,指帐外道:“前番在下过境入齐,中山举国上下一片祥和。前后不过两个月,竟是剑拔弩张,敢问将军,发生何事了?”
“唉,”司马赒摇头长叹,“非中山剑拔弩张,是赵人欺我太甚。”
“哦?”苏秦佯作不知,倾身问道,“在下寡闻,请详言之。”
“不瞒苏大人,若论起因,倒是不足挂齿,不过几匹军马而已。赵人怀疑军马走失,就到附近村落查访,指认几匹,硬说是村夫偷走的。村夫不服,与其争辩,赵人恃强杀人,村夫不服,反攻赵人。赵人搬来大军,屠杀村民,连孤老妇孺也不放过。我王震怒,遣人说理,赵人不睬。我王被逼无奈,这才用兵,欲以热血讨还公道,不料却又惊扰苏子了。”
“此事在下有所耳闻。在下以为,中山王兴师动众,并非只为几匹军马,而是为鄗邑。”苏秦直言破题。
“苏子明鉴。”见苏秦不打弯,司马赒略略一怔,也直言道,“马匹确为由头,是鄗邑这个毒瘤,该到切掉的时候了。”
“鄗邑的确是个毒瘤,早晚得切,只是,司马兄何以判出此瘤已到非切不可的时候了呢?”苏秦二目如炬,紧盯他问。
小小中山竟然在大赵面前逞强,要么是中山君臣发昏,要么是别有原因。中山新君上位,权柄操在司马赒手中,而司马赒亦非莽撞之人,苏秦此问,显然是另有所指了。
“这??”司马赒一时语塞,略作迟疑,看向张登。
“苏大人果然犀利,”张登略略拱手,接过话题,“中山攻赵,是击蛋于石,只是,宝玉宁碎而不屈全,烈马宁死而不跪鸣。赵人以强凌弱,以大欺小,霸我疆土,辱我臣民,中山虽小,却不愿跪生。”
“唉,”苏秦长叹一声,“上卿答非所问了。毒瘤是当切,在下问的是切的辰光。”
“以苏大人之见,何时切掉为妥?”司马赒回过神了。
“静待时机。”
“难道眼下还不是时候?”
苏秦摇头。
“在下愚昧,请苏子详解。”
“正如张兄所言,小不欺大,弱不凌强,蛋不击石。中山敢于以小击大,以弱凌强,以蛋击石,恕在下冒昧度之,原因无他,无非是得到外援。”
司马赒陡吃一怔,看向张登。
张登亦望过来,有顷,爆出一笑:“苏子既已言之,何不点明,也好让我二人一听为快!”
“与秦、魏结盟,借秦、魏之力强切毒瘤!”苏秦一字一顿。
见苏秦对此谋已经了如指掌,二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各吸一口冷气。
“六国纵亲,秦必以横亲破局。”苏秦彻底点破,“秦的首横之邦,必是魏国,秦、魏所谋,必是赵国。秦、魏若是谋赵,必结中山国,请问二位大人,在下是否妄断了?”
苏秦以逻辑推论,娓娓道来,犹如亲临其谋,司马赒、张登瞠目结舌。
“敢问苏子,”司马赒恍过神来,声音压低,“何以断定时机未到?”
“义与理。”苏秦缓缓说道,“纵亲列国,有隙却未失义。魏王倚仗纵亲之势,挑头伐秦,兵败而怨赵,是为不明,今又听信秦人,欲背纵约入横,是为不智。中山蕞尔小邦,为鄗邑一隅之地,与不明不智之魏合谋,与虎狼之秦为盟,与纵亲首倡之国为敌,是自弃于纵亲列国,即使有理在先,事也难成,是以在下断言为时尚早。”
“谢苏子赐教。”司马赒拱手,“中山僻壤,在下寡闻,冒昧求请苏子小住敝邦数日,在下亲引苏子觐见我王,做彻夜之谈,苏子意下如何?”
“谢将军美意。”苏秦回礼应道,“在下恐难如将军所愿。赵侯龙体有恙,今召在下,在下推托不得。待在下先往邯郸问安赵侯,再来觐见大王,可否?”话音落处,人已站起。
“苏子既有大事,在下不作勉强了。”司马赒送往帐外,吩咐张登、乐举礼送,目送其车马辚辚远去,才若有所失地回到帐中,见苏秦的客席位上,赫然坐着张仪。
张仪很是落寞,二目微闭,似在冥思什么。
司马赒瞄他一眼,在主位坐下。
沉默。
不知过有多久,司马赒抬头轻声道:“苏子的话,想必张子这都听见了?”
是的,张仪听见了。
张仪全都听见了。
苏秦侃侃而谈时,他就坐在帐篷后面,与苏秦只隔一层布帘。他甚至能感觉到苏秦的呼吸。
邯郸一别,他们已有将近七年没有相见。
七年,比他们同窗共学于鬼谷的时间还长。
说确切点,苏秦到这帐篷来,是他吩咐召请的。他请苏秦来,不为听他高谈阔话,不为听他开讲纵横大势,只为看他一眼,只为听听他的声音。在这世上,先生不可攀,蝉儿不可犯,童子不可同游,孙兄、庞兄,可相处而不可相知,真正知他并一直把他放在心上的,除去香女,就是这个苏兄了。
然而,苏兄,苏兄,你为何死心塌地下此纵棋呢?你我下山时,先生是怎么说的?天下大势,唯有一统,依你才学,不该看不清啊!人心早已不古,列国相安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你却一力合纵,是逆势而行,是逆道而行,是螳臂当车啊!
螳臂当车,为所不可为,苏兄啊苏兄,你何苦来着?
“苏子以为,此毒瘤未到非切不可之时。”见张仪一直不搭腔,司马赒正正坐姿,轻轻咳嗽一声,开始复述要点。
“苏兄他??瘦了??”张仪喃出几字,答非所问,声音几乎听不到。
“张子,”司马赒显然无意关心苏秦的胖瘦,“在下以为,苏秦所言,并不为虚,与大国相比,中山真就是个蕞尔小邦,玩不起哩。万一??”
“万一什么?”张仪看过来。
“万一我们拿不下鄗邑,却又将赵国彻底开罪,真就是遗患无穷,连个退路也断了呢。”
“拿不下鄗邑?”张仪的右手中指有节奏地敲打几面,“区区万余守军,六万虎狼之师竟然拿它不下,这话传到列国去,只怕是好说难听了呀!”
“张子有所不知,”司马赒指着鄗邑方向,“赵军虽只万余,苍头却逾两万,个个精通百业,善于技战。这且不说,鄗邑城高池阔,易守难攻,赵人为防不测,储粮、兵器足支三年,至于城门、城墙守护之牢,在赵国诸城中胜过邯郸,仅次于晋阳,何况几万赵军这就扎在槐水对岸,随时皆可涉槐水增援!”
“呵呵呵,”张仪轻笑几声,“若是唾手而得鄗邑,司马将军还会再讲万一吗?”
“唾手而得?”司马赒瞪大眼睛。
“请将军随在下走一趟。”
张仪起身,径出帐去。司马赒紧跟于后。
二人登上战车,驰至一处高地,俯视下去,不远处的鄗邑尽收眼底,宽阔的槐水宛若一条摆动的纽带,从鄗邑南侧几里处缓缓东流,几条支流贯城而过,在东侧十几里处汇入槐水。
“看清形势了吗?”张仪收回目光,微微眯眼,看向司马赒。
“什么形势?”司马赒如坠五里雾中。
“横穿城中的两条小河,还有那条槐水。”张仪指点远处几条银白色带子。
“这??”司马赒陷入沉思。
“将军方才提及晋阳之固,可否记得晋阳之窘?”
“晋阳之窘?”
“难道将军一点儿也不记得当年智伯联合韩、魏两家攻赵,围困晋阳之事了吗?”
司马赒恍然有悟:“张子是说,我们也可效法智伯,决槐水淹鄗?”
“在鬼谷之时,在下听孙兄说起过,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张仪指向远处三条河水交汇处,“将军只需在那片低洼处筑起一道堤坝,再由上游决槐导流,眼前城邑必将成为一片泽国!”
司马赒长吸一口气,两眼放光。
肃侯撑着一口气,就为等苏秦。
“苏子呀,”肃侯支走所有人,包括宫泽,握住苏秦的手,一双老眼现出些许惶惑,“你给寡人个实底,列国纵亲,还能撑下去吗?”
这一问太沉重了。
苏秦可以觉出,一如他的健康,肃侯的信心也在丧失或已丧失殆尽。
“君上,”苏秦的心里沉甸甸的,但语气坚定有力,毋庸置疑,“能撑下去,也必须撑下去!”
“它??不会有错吧?”肃侯又出一问。
“君上,”苏秦心里越发沉重,表情刻意轻松,面上强撑笑容,“难道您不信苏秦了吗?难道您不信自己的心了吗?”
肃侯闭上眼去,良久,微微睁开,握苏秦的手渐渐有力,声音也不再断续:“苏子,寡人信你,寡人怎能不信你呢?纵亲乃天理,天理是不会错的。”目光从苏秦脸上移开,看会儿天花板,缓缓闭上,“不瞒苏子,这些日来,寡人躺在这榻上,一边等你苏子,一边七想八想。由先祖想到简子,由简子想到襄子,一个一个想下来,一直想到先君,赵室列祖列宗,哪一个都为赵室立下丰功伟绩,都为后人建下盖世奇功。可寡人呢?寡人这一生做了些什么呢?寡人这要去了,这要去面对列祖列宗了,若是他们一个一个问起话来,问起寡人此生都为赵室做过什么来着,寡人该当以何应对呢?使赵室开疆拓土了吗?使三军战无不胜了吗?使黎民安居乐业了吗?使高士四方来附了吗?寡人越想越惭愧啊!直到后来,直到想到苏子,想到六国纵亲,寡人心里才算宽松。寡人会对列祖列宗说,六国纵亲,既是为赵室,也是为天下,是让天下所有的人安居乐业。”
肃侯说到此处,脸上浮出笑意,二目微启。
“君上??”苏秦哽咽了。
“苏子,”肃侯扭头,看过来,“纵亲虽好,可困难重重啊!寡人得报,张仪辞去秦相,赶赴魏国,今已拜为魏相,惠相国轻车简从,不知何往。张仪相魏,必结庞涓,六国攻秦时,秦人故意设局,庞涓疑心赵人卖他,构怨颇深,此番再加张仪,只怕??”顿住话头。
“君上所虑甚是。”苏秦点头,“如果不出臣所断,中山此番围攻鄗邑,背后就是魏人。”
“是哩,若无魏人作祟,中山蕞尔小邦,生不出那么大的胆子!说起此事,兵戈已起,苏子可有应敌良策?”
“秦已思得近远二策,近策,君上可弃鄗邑,以槐水为界,与中山睦邻修好。”
“远策?”
“君上南面称孤,与列国并王。天下已入并王时代,连中山、宋等也都入王,君上若不称尊,纵亲诸国反起嫌隙。君上称尊,臣仗王势再约纵亲,以楚、齐、赵、韩、燕五势,裹挟宋与中山,形成大势,迫魏弃横入纵。列国皆纵,秦必退守关中,危局可解矣。”
肃侯闭合双目,陷入沉思。
“苏子,”有顷,肃侯眼皮复睁,“中山不足虑,鄗邑不可弃,至于南面之事,寡人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苏子可与雍儿谋议。”提高声音,“来人!”
大门推开,宫泽应声而入。
“召雍儿。”
赵雍进来,于榻前跪下。
“雍儿,”肃侯指着苏秦,“拜苏子。”
赵雍转向苏秦,叩首。
苏秦急急伏地,与赵雍对拜。
待赵雍拜毕,肃侯扯其手,将之交到苏秦手中:“苏子,寡人这将雍儿托于你了。”
“君上??”苏秦长叩于地。
“雍儿,”肃侯一字一顿,“自今日起,你须以师礼恭事苏子,家国大事,皆听苏子远谋,不可有违。”
“儿臣遵旨!”赵雍叩道。
“合纵摒秦,为赵长策,不可懈怠。”
“儿臣谨记!”
“去吧,寡人累了。”肃侯闭目。
苏秦、赵雍互望一眼,再拜退出。宫泽留赵雍门外守护,安排苏秦回府暂歇一宿,再来跪安。待苏秦前脚离开,肃侯即召赵雍、安阳君赵刻、国尉肥义再次入见。
肃侯再次托孤,老泪流出。赵刻、肥义各自向少主盟誓尽忠,退往殿门外跪安。
“雍儿,”肃侯安排完后事,独留赵雍,“为父将你托于苏子、你四叔公和肥义,若议大事,他们三人中,你听何人?”
“雍儿都听。”赵雍沉思有顷,应道。
“若是他们意见相左呢?”
“雍儿就都不听。”赵雍又道。
肃侯摇头。
“儿臣愚痴,请君父指点。”
“天下长策,可听苏秦。就眼下而论,天下长策,莫过于纵论与横论。纵论,结弱抗强;横论,结强凌弱。纵论起于苏秦,因赵而动,赵为首倡国,废之即废义,废义则赵失于天下。苏子建议南面,你可听之,南面而尊。赵国长策,可听肥义。中山无情无义,翻三覆四,为我心腹大患,为绝其宗祠,永除后患,列祖列宗不遗余力,只可惜机缘未就,迄今未能大成。肥义生于代郡,长于北地,熟知胡人。欲除中山,必结胡人,此乃为父毕生之悟。至于家族宫闱,悉听你四叔公,有他在侧,为父可无忧矣。”
“儿臣谨记于心。”
托完心事,肃侯再无牵念,三日之后,于洪波台溘然长逝。
肃侯薨天,赵雍无悬念承继大位,在苏秦、赵刻、肥义三位托孤大臣辅佐下南面称孤,是年一十四岁。
拥立新君,又为旧主守丧,一连十余日,从朝堂到灵堂,从列国治丧到边界冲突,苏秦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不曾有一刻消停。到第十五日头上,眼见苏秦脸色苍白,走路都打瞌睡,赵王特别恩准他不再守灵,暂回府宅将养。
苏秦也觉顶不住了,谢过王恩,打道回府。
刚到府前,就见袁豹迎出,禀报道:“主公,有远客光临,在府中已候数日了。”
“远客?”想到不期而至的苏代一家,苏秦推测,许是老家又来人了,不觉眉头微皱,“什么人?”
“一男一女,听口音像是从关中来的。”袁豹应道。
“关中?一男一女?”苏秦心里打了一横,“可报姓名?”
“我问过了,他们死不肯说,只说是你的旧相识,一定要等你回来。”
旧相识?苏秦不再多话,匆匆进府,二人不在客堂。袁豹问过下人,方知他们后花园中赏花去了,正欲召请,苏秦摆手,径朝后花园走去,远远望见一对男女面对荷花池而立,显然是在赏花。
听见脚步声,二人不约而同地转过身来。那女的望到苏秦,头急低下,以袖捂脸,再也没有抬起。男人直望过来,盯住他的一身孝服审看。
那男人黑冠锦带,一身官大夫打扮,那女子更是披金戴玉,看起来雍容华贵。
苏秦盯有一时,实在想不出这两个富贵旧相识来自何方,又是何人,便拱手揖道:“这位仁兄,可是来寻苏秦的?”
那男人盯他又看一时,也似认不出了,扬起一只手:“是苏秦大人吗?”
“洛阳人苏秦正是在下!”苏秦再次揖礼。
“果真是苏大人哪!”那人喜极,再次扬起一只手,算作还礼,“还记得函谷道小秦村的大川老哥不?”
苏秦这才看清他的另一条袖子是空的,灵醒过来,既惊且喜,前进一步,扯住他道:“大川兄,真没想到会是你,在下认不出哩!”
“大哥也认不出兄弟了!好兄弟,你??哪能这般披麻戴孝呢?”
“先君薨天,在下这在为先君守孝呢!”
“怪道满大街都穿白衣服。”秦大川叹喟一句,转对旁边女子,“果儿,羞个啥哩,快来拜见苏大人。”
苏秦这才意识到,那披金戴玉的女子竟然就是当年救过自己的小姑娘秋果,朝她深深一揖:“秋果姑娘,苏秦有礼了。”
秋果扑地跪下,叩首,头一丝也不敢抬:“秋果拜见苏大人。”
“这这这??”苏秦急道,“秋果姑娘,你哪能下跪呢?你是苏秦的大恩人哪!”
“秋果不敢当。”秋果再叩。
苏秦不好伸手拉她,看向大川:“大川兄,快扶秋果起来,我们这回客堂说话。”
秦大川扯起秋果,跟从苏秦回到客堂,各自叙起分手故事,苏秦方才得知秦公真的寻访过他,并为此事封赏过老秦家,为他一家晋爵不说,这又升为官大夫。秦大川大是感叹,救死扶伤本为寻常之事,万没想到救下他苏秦,竟就赶上割敌三十只耳朵了。
二人说说道道,夜色已降。袁豹摆好宴席,秋果挽袖侍酒,苏秦与秦大川把酒举盏,畅饮至月上梢头。
酒过不知几盏,秦大川搁下酒爵,指着秋果,言入正题:“苏兄弟,老哥此来,不为别事,就为我这闺女。”
“谢大哥信任。”苏秦也早明晓来意,拱手应道,“受人滴水,当报以涌泉。当年苏秦蒙难,老哥一家,尤其是秋果姑娘,几番相救,苏秦肝脑涂地也难以为报。苏秦只将千言万语,折作一句,但有用得到苏秦处,苏秦定竭股肱之力,不敢存私。”又转对秋果,“秋果姑娘,说吧,你有何梦想,阿叔这就为你张罗。”
“秋果梦想,就是??守在大人??身边,侍奉??大人。”秋果声音断续,几近呢喃。
“不瞒兄弟,”大川为女儿圆场,把话说白,“果儿年满二九了,这在秦地,五年前就该生娃子。可她??长大了,懂事了,心眼也高了,一心只候大人,无论何人登门,谁也不肯嫁了。”
苏秦嘴唇咂吧几下,又闭上。
“兄弟呀,你应下三年后就去接她,她这候你,苦苦候有七年哪!”大川叹道。
苏秦微微闭目。
“果儿此来,是死心守着兄弟了,望兄弟看在老哥薄面上,成全她吧!”大川彻底把退路堵死,“不瞒兄弟,路上我对果儿说,若是见不上苏大人,或是苏大人不肯,哪能办哩。你猜果儿咋说,果儿说,她生是兄弟的人,死是兄弟的鬼,若是大人不肯认,她唯有一死!”
话至此地,见苏秦仍不表态,秋果急了,扑通跪地,哽咽起来。
“秋果姑娘,你??快快请起!”苏秦急了。
秋果只是哽咽。
“唉,老哥呀,”苏秦长叹一声,转对大川,“在下确实讲过去接秋果姑娘,只因种种情由,在下未能赴秦,让秋果久等了。老哥这带秋果不远千里寻来,实令在下汗颜。老哥若不见外,在下倒是有个主张。”
“兄弟请讲。”
“在下与老哥兄弟相称,秋果既为老哥爱女,也即在下女儿,在下无儿无女,自今日始,就认秋果做义女,早晚留在府中,有朝一日,待秋果遇到合意郎君,在下必张灯结彩,以嫡女之礼嫁之,敢问老哥意下如何?”
“这??”苏秦的建议显然出乎意料,秦大川迟疑有顷,看向秋果。
“秋果谢义父容留身边。”秋果止住哽咽,破涕为笑,叩地再行大礼,“义父在上,请受女儿一拜!”
苏秦嘘出一口气,召来袁豹,置办相应礼器。翌日晨起,苏秦歇足精神,在府中举办认领义女仪礼,吩咐府中细务,尤其是自己的衣食茶饮,全部交由秋果安排。
在袁豹陪同下,秦大川在邯郸闹市耍几日,乐悠悠地赶回秦地去了。
纵亲发起人赵肃侯崩天在列国无疑是件大事。苏秦欲借肃侯葬礼重振纵亲,遂以纵约长名义,邀请楚、齐、韩、燕、魏五国列王或特使前来邯郸,一则为肃侯送行,二则重温纵亲盟誓,践行纵约。
五路使臣刚出国境,上大夫楼缓就使秦归来,报说秦人正厉兵秣马,图谋大举;晋阳也来急报,说城外不明身份之人增多,大昭泽、狐岐山一带秦兵又增一些,粗略估计已逾四万,显然其来意已远非牧马或狩猎了。赵豹已调锐卒两万屯守晋阳前哨梗阳,同时,密派军士五千进驻中阳和离石,加固守卫二城,确保晋阳侧翼安全,同时做好扰乱秦人后方、必要时断其退路的准备。
赵室君臣正在谋议晋阳情势,鄗邑传来急报,中山国决槐水灌城,鄗邑成为泽国,被淹死百姓无数,城池失守。
中山人如此嚣张,赵都震撼,朝臣义愤填膺。武灵王赵雍刚刚南面称孤,火气正盛,旨令上党守军三万,又从邯郸周边各邑抽军两万,外加肥义先期援军三万,组成八万锐师,编成三军,以肥义为主将,李义夫为副将,一路烟尘地杀奔中山,企图一举灭除这个心腹大患,实现肃侯临终所托。
苏秦大急,一连三谏,武灵王捂耳不听。
苏秦夜叩安阳君之门,说以赵国危势,安阳君慨然应道:“不瞒苏子,这些危势赵刻也都看见了,可??事已至此,如之奈何。赵人一向血性,可杀而不可辱。中山蕞尔小邦,战不胜而行下作手段,可怜鄗邑逾万勇士,数万百姓,一夜之间,尽做水鬼,是可忍,孰不可忍!”
见一向持重的安阳君也作如是观,苏秦晓得回天乏术了,长叹数声,回到府中,越想越是着急,寻来楼缓,谋划对策。
司马赒也早得到军报,一面沿槐水一线修筑工事,布置守御,一面向魏王紧急求援。
魏王拜庞涓为主将,太子申为监军,公子嗣为副将,朱威督运辎重,引军十万往救中山。太子申心里不快,称病婉拒监军。
庞涓早已布置妥当,也不强求太子,率大军长驱直入邺城,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渡过漳水,从东中西三路突破赵国滏水防线。
庞涓亲率中路围攻临漳邑,经过半日激战,斩杀赵人数千,夺得城邑,正面直逼邯郸。与此同时,东路占领列人邑,控扼邯郸东部要塞,西路则由青牛率领三千虎贲军,昼伏夜行,溯漳水而上,沿清漳水谷地直插滏口陉,犹如神兵天降般袭向滏口塞。守塞赵卒多在梦中,仓促应战,不消半个时辰,主将于慌乱中被青牛斩杀,滏口塞失陷,邯郸与上党的唯一通道被拦腰切断。
赵人数十年苦心经营的滏水防线于一夜之间即被庞涓的武卒全线突破,赵都邯郸也完全裸露于魏人兵锋之下。
直到此时,赵雍方才想到苏秦的谏言,偕安阳君夜访苏府,请教对策。
兵临城下,苏秦亦无其他对策,只有组织军事对抗。在苏秦的建议下,赵雍旨令肥义从中山撤军,回援邯郸,传谕周边赵人或撤入邯郸,或散入各邑,或撤入西部山中,最大限度地保存实力,坚守不出。
魏武卒袭占滏口塞时,由上党郡奉旨征伐中山的李义夫的三军大军正在通过滏口陉,尚未赶到滏口。
这正是庞涓算准了的。
滏口溃散赵兵沿滏口陉且战且撤,与李义夫的大军会合。听闻滏口已失,李义夫急令前锋加快脚步,欲趁魏人立足未稳,一举夺回滏口塞。
魏、赵在滏口塞前展开激战。魏虽在人数上不占优势,但这些武卒皆是虎贲,又得地利,赵人猛攻两日,死伤逾千,却无法撼动关隘一寸。更有意思的是,青牛打得上火,竟然在赵卒第五轮攻关时,大喝一声,挥动一截碗口粗细的巨木,借山势直冲下去,挡路者死,撞到者伤。见主将如此,身边虎贲个个英勇,纷纷出击,杀下山去,赵人惊惧,溃退数里方才压住阵脚,人马折损数千。
接后几日,庞涓大军兵临邯郸城下,派驻援军一万协防滏口塞。
眼见奈何魏人不得,又不敢擅自撤军,李义夫无奈,遂令部下在离关数里处扎下营寨,同时派人通过山间密道,绕过魏军营垒联系邯郸,请求上意。
正在筹备强渡槐水、与中山决战的肥义大军得到旨令,连夜回撤,但为时已晚。庞涓成功地将李义夫兵马挡在滏口塞外围,主力则绕过邯郸,由城西插向城北。与此同时,控制列人邑的东路人马也向东北方向突破,两路兵马会于邯郸北郊,沿洺水摆好阵势,与先期赶回的赵军先锋部队激烈交战。邯郸城内赵军也趁势接应,赵、魏主力接战。
连战数日,肥义使尽浑身解数,赵军拼死冲锋陷阵,非但未能冲破大魏武卒排成的铁阵,自己队伍反倒被魏人冲散,来自邯郸的接应军卒也被魏人击溃,退回城中。由于伤亡增多,急切间也奈何魏人不得,再加上中山军队也在槐水北岸跃跃欲试,威胁信都(赵国陪都)安全,肥义鸣金收兵,退守洺水北岸,以信都为依托,在武安、临洺关一线布下阵势,与魏人对峙。
在此期间,邯郸周围的多数小型城邑尽被魏人攻破,存放于这些城邑的赵人辎重也尽为魏人所得,邯郸成为一座孤城。
眼见魏人兵马严整,装备精良,威武雄壮,赵雍再也不敢大意,旨令紧闭城门,只守不出。
邯郸城高池深,赵人誓死守御,魏军连攻数日,未有丝毫突破。显然,立马攻破邯郸似也不在庞涓的计划之内。见攻城魏军出现伤亡,庞涓鸣金收兵,在通往邯郸的各条要道设置关卡,同时派出哨探,在邯郸城外昼夜监视,任何出入都要严加盘查。与此同时,庞涓传令在邯郸外围筑起六个防御牢固的营垒,呈六角之势将邯郸死死围困起来,摆出打持久战的架势,一边休整人马,一边寻找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