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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起酒爵,脸上起笑,语气却是伤感,“楚地广博,陈兄此去,定如蛟龙入海,可喜可贺,来来来,魏卬恭贺了!”说罢仰脖饮尽。
“卬弟,”陈轸没有喝,放下爵,两眼盯住他,“在下已经请示秦王,已得秦王口谕,这处宅院从明日起,就归入卬弟名下。至于卬弟名分,秦王将择日另行诏命。”陈轸嘴角现出笑,多少有些苦涩,“山不转路转,有朝一日,轸若有幸再来秦地,再入此门,就是卬弟的门下客了。”
“陈兄,你??”倒是公子卬怔了。
“今宵诀别,在下有几句话欲问卬弟。”
“陈兄请讲!”
“卬弟可曾想过前路?”
“想过。有朝一日,嬴驷或会召我,待见他时,在下就请命回国!”
陈轸摇头。
“有何不妥吗?”
“不瞒公子,”陈轸改过称呼,“据在下所知,公子已经回不去了!”
“为什么?”公子卬惊问。
“因为所有魏人都已认定公子战死沙场,庞涓为公子请功,你的父王也旨令太庙在正殿立起公子牌位,公子头盔与二十勇士之盔合葬于临晋关了。公子若回,人也?鬼也?”
公子卬手中的空爵掉在地上,整个惊得呆了。
“卬弟,”陈轸的声音不急不缓,“于世人而言,于大魏而言,曾经的上将军公子卬已经殉国,不可复生,不过,公子眼前仍有三条路可走。”
公子卬目光呆滞。
“第一条,苟活。第二条,求死。第三条,为秦效力。”
公子卬的眼珠子动了一下,望过来。
“如果公子求全性命,可走第一条,在下明日即带公子入楚,你我二人忘情于江汉之间,优哉游哉,不亦乐哉。如果公子认命,满意于现今功名,可走第二条,真心求死之人,天下无药可救。如果公子不认命,不服输,仍想做一个真正的将军跃马沙场,验证自己将军本色,凭自身本领建功立业,扬名立万,可走第三条。”
时光凝滞。
不知过有多久,公子卬活转过来,拱手:“谢陈兄。在下不才,愿走第三条。只是,此路如何走,还请陈兄指点。”
“公子若选此路,可分三步去走,一是改换名姓,二是结好张仪,三是与紫云公主重修旧好。”
公子卬再次惊呆。
“公子,”陈轸身子凑前,言辞恳切,“这三步你必须走。改换名姓,你可抛弃过往包袱,一身轻松地上阵杀敌。结好张仪,因张仪未来必得秦相之位。将相和,方可建功。至于与公主重修旧好,个中利害,在下就不必多讲了。”
公子卬长吸一口气,憋在胸中,良久,缓缓吐出。
“更名之事,在下也为公子想好了,公子可姓魏名章,姓魏可不必更姓,根基永在,至于这个章字,倒是颇有讲究。”
“是何讲究?”
“章字从音从十,音者,乐也,十者,数之末也。章即音乐之终,为终曲也。将军戎马半生,乐曲未竟,此名或可有助将军完整此生,建不世之功,谱不朽之曲!”
陈轸一席话讲完,公子卬情绪亢奋,击案叫道:“好释义!”拱手,“魏章谢陈兄赐名!”
“来,”陈轸举酒,“为魏兄浴火重生,干!”
“干!”
百官荐举国相的奏章陆续呈送大良造府,所荐之人五花八门,但过八成是荐现任大良造公孙衍。由于秦国此前没有国相,大良造即前商君的任职,是秦国实质上的百官之首,公孙衍自入秦后,一直担任此职,得到众臣公推,也是自然。
由于事关自己,对所荐奏折公孙衍并没有在大朝时奏报,而是在大朝之后专程觐见。
秦惠王将所有荐奏翻阅一遍,顺口问道:“咦,为何不见荐举右庶长的?”
“臣不知,”公孙衍吸口凉气,拱手应道,“想必是右庶长为人平实,军功不彰,百官知之不多吧。”
为人平实即不张扬,是肯定张仪的品性,但军功不彰则一语点中张仪死穴,因秦国任命官职、赐地封爵,历来就是军功至上,即使是公孙鞅,若是没有河西大战时主将之功,只能是大良造,断不会被封为商君。
“嗯,”秦王不好再说什么,微微点头,“爱卿所荐何人?”
“这??”公孙衍略是一怔,“臣尚未想过。”
“寡人诏命百官举荐,爱卿缘何不想?”惠王目光直射过来。
“臣以为,”公孙衍这也寻到说辞,“国相乃佐君辅国之才,非天下大才不可。就臣目力所及,有一人堪当此职,只是??此人眼下并不在秦,臣是以没有举荐。”
“爱卿是指苏秦吧?”惠王笑了,以问代答。
“大王圣明。”公孙衍这也松出一口气。
“唉,”惠王敛起笑,长叹一声,“爱卿所荐甚是。寡人一念之误,放走大才,致使天下合纵,终成今日灾变!”
“此乃天意,非大王之误!”
“好了,不讲这个。”惠王回归话题,“除去苏秦,就眼前朝臣中,爱卿可有荐举?”
“回禀大王,”公孙衍拱手道,“臣并无荐举,听凭大王圣裁!”
公孙衍告退之后,秦王又将所有奏章细审一遍,闭目长思。
秦王心中的不二人选本为张仪。然而,近日之事,尤其是张仪对待陈轸的小肚鸡肠,却又让他不无顾虑。国相乃百官之首,若无容人之量,何以辖制百官?就治国而言,能够辖制百官的首推公孙衍。近年秦政张弛有度,内外有治,公孙衍功不可没。
公孙衍始终不荐张仪,显然并不认可张仪。若用张仪为相,公孙衍必定不服。反过来讲,若用公孙衍为相,张仪亦必不服。苏秦、张仪同为鬼谷子高徒,苏秦身挂六印,张仪千辛万苦至秦,若连一印也不让他挂,叫他情何以堪?
既然称王,不可无相。一边是公孙衍,一边是张仪,秦惠王左想不是,右想不是,一连折腾数日,正煎熬时,猛然想到寒泉子,全身一振,吩咐摆驾终南山。
“呵呵呵,”寒泉子听完陈述,笑问,“敢问君上,是想治一隅呢,还是想治天下?”
“这??”秦惠王心头一颤,拱手应道,“敢问前辈,嬴驷不才,治天下可乎?”
“欲治天下,必抗纵亲,而纵亲为苏秦发动。天道制衡,可制苏秦者,唯有张仪。”寒泉子的语气毋庸置疑。
“谢前辈决疑!”秦惠王长舒一口气,再次拱手,“只是,二马不可同槽。若用张仪,何以安置公孙衍呢?”
“既然不可同槽,何不分槽养之?”
好一个分槽养之!
秦惠王豁然开朗,连声称妙。如此难题,寒泉子竟以寥寥数语轻松化解,着实令惠王叹服。接后一个时辰,一君一民一边品茗,一边聊些天地阴阳、修身养性等无关紧要话题,看看天色向晚,惠王辞别。
寒泉子也未挽留,礼送出谷。
秦惠王其他不问,单问张仪,公孙衍越想心里越不踏实。
显然,自己并不是秦王心目中的相才。公孙衍对国相一职并不贪恋,但入秦以来,他已在不知不觉中将大秦国势视作人生大业苦心经营。就如种树,他挖坑,他培土,他浇水,他施肥,如今终于结出果子来了,摘果的人却不是自己,任谁心里也不是滋味。
秦王进山,伴行的是司马错,公子疾因义渠使臣来访而未能成行。
这日晨起,公子疾至大良造府禀报义渠诸事,正事议完,公子疾起身欲辞,公孙衍伸手笑拦道:“公子且慢,在下顺便问句闲话。”
公子疾复坐下来,拱手:“下官谨听大良造吩咐!”
“大王诏令五大夫以上吏员举荐国相人选,在下遍览荐奏,未见公子的,敢问公子可有荐奏?”
“下官尚未想定,是以未能成荐。”公子疾略顿一下,“怎么,王上催得急吗?”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没有的事。大王只让举荐,并未限定具体时日,公子尽可慢慢想定。”
“这就好,”公子疾松一口气,“下官敢问大良造所荐何人?”
“在下也未举荐。不过,前日大王问起此事,在下倒是提起一人。”
“哦?”公子疾直望过来,“敢问是何人?”
“苏秦。”
公子疾竖下拇指,凑过身子:“敢问大王何应?”
“苏秦乃大王之伤,在下荐毕,也自后悔了。好了,不讲这个。疾公子,你我随便闲聊,若是你必须马上举荐,敢问举荐何人呢?”
“这??”公子疾略一迟疑,“在下真的尚未想定,这也正好请教大良造,若是举荐张仪,妥否?”
“呵呵呵,”公孙衍笑道,“疾公子举荐任何人皆可,若是举荐张仪,当是独树一帜了。”
“哦?”
“就报上的所有荐奏看,没有一人举荐张仪,疾公子若是举荐,岂不是独树一帜吗?”
“敢问荐举的多是何人?”
“倒是不少,有荐疾公子的,有荐华公子的,有荐甘茂兄的,有荐陈上卿的,也有不少是荐在下的。”
公子疾这也听出话音,拱手:“自商君之后,朝中诸务、百官辖制皆由大良造兼理,今百官皆举大良造为相,实乃众望所归,下官预贺了。”
“这这这??”公孙衍亦忙拱手,“谢公子美言,只是,相国乃佐国辅君要职,非大才不能为也。在下不才,岂敢望此高位?”
“公孙兄不必自谦,待大王回宫,下官这也举荐去。”
两雄内争,必伤其国。一向并不重视功利的公孙衍竟然在意这个相位,且与张仪公开起争,这让公子疾深为忧心。
公子疾左想不是,右想不是,遂将忧思讲给公子华。公子华近日在为紫云公主跑腿,有事没事就扯张仪喝酒,不由得把话透给张仪了。
秦王在终南山中悟到的两槽之法就是设左右双相,一是左相,张仪,主外交,二是右相,公孙衍,主内政。
秦王已知公孙衍心思,回来之后,决定先召张仪征询。
张仪进宫,屁股尚未坐定,即拱手贺道:“臣恭喜大王!”
“哦?”秦王似吃一怔,“爱卿因何而贺?”
“大王得到贤相,此为秦国大喜,大王大喜,臣是以恭贺!”
“贤相?”秦王忖思自己回宫,尚未对任何人讲起此事,极是震惊,“爱卿呀,你这讲讲,寡人得到何人为相了?”
“大良造呀!”张仪脱口而出。
“呵呵呵,”秦王朗笑起来,“爱卿这是长了千里眼、顺风耳啊!”
“非也。”
“咦?”秦王歪头看着他,“既然未长,爱卿何以晓得寡人已得大良造为相?”
“是大良造自己讲的。”
“哦?”秦王震惊了,“他是如何讲的?”
“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这也全都知道了。大家都在为大王欣喜,为大秦庆幸。”
秦王眉头紧皱,沉思良久,挥退张仪,密召公子华,查问张仪所言果然属实,心甚不悦,决定暂先晾公孙衍几日,让他多个思量。
翌日上朝,秦王颁旨设立左相府,拜张仪为左丞相,但未明确左相职责,更未旨令他辖制百官。明眼人一眼可见,既设左相府,就会有右相府。
公孙衍却不这么想。
三日之后,当公孙衍的辞呈摆在案头时,秦王方才追悔,反思自己身为君王,气量确实小了,赶忙召来公子疾,让他前去劝留。
公子疾赶往大良造府时,已迟一步。公孙衍将大良造府印等物及秦王所赐尽数封存,仅带身上佩剑及两个简陋行囊驱车往投东门去了。
公子疾驰至东门,说是大良造已于一个时辰前出城。
公子疾大惊,当即掉转马头,赶回宫里。
“大王,”公子疾详细禀过,谏道,“大良造不是性急之人,想必不会走远,若是斥候追拦,尚来得及。”
秦王闭目有顷,叹道:“此人实意欲走,就让他去吧。”
“万万不可呀,大王!”公子疾急赤白脸,“大秦国情,此人了如指掌。以此人之才,无论他去何国,都将是我大敌啊,大王!”
“以你之见,又该如何?”
“大良造挂印而去,不为争官,只为争个面子。如果大王能够屈驾请他,说句软话,成全他个面子,想他不会不念君臣之义吧?”
“你呀,”秦王苦笑一声,“真把公孙衍看作陈轸了!”
咸阳郊外,三十里亭,一车一马,辚辚而来。
一人驻足亭前,翘首以待。
车马近前,顿住。
见拱手而立的是张仪,公孙衍这才跳下车子。
“公孙兄,”张仪伸手指向亭子,“在下略备薄酒一樽,难成敬意,权为公孙兄饯行。”
公孙衍目光扫向亭子,见那里果然设有几案,案上菜肴齐备,一樽二爵均已摆好,嘴角浮出一笑,拱手:“张子好雅兴呢!只是,在下前路迢遥,无此闲暇,还望张子谅解。”
“公孙兄不会连一桩趣闻也不想听吧?”张仪脸上挂着笑,伸手礼让。
“哈哈哈哈!”公孙衍长笑几声,大步走上亭子,撩起衣襟,在案前坐下。
张仪亦笑几声,在他对面坐定,将一只斟满酒的爵递过去,自己端起面前一爵:“公孙兄,请。”
公孙衍接过酒爵,放在面前,目光直逼张仪:“在下好奇,还是先听张兄的趣闻吧!”
“好好好,公孙兄果是爽快人!”张仪亦放下酒爵,“这桩趣闻是,公孙兄之所以驾车至此,是因为在下的一句话。”
“是吗?说来听听!”
“在下听说大王欲拜公孙兄为相,先一步向大王贺喜了!”
“哦?”
“大王问在下何以知之,在下说,是大良造亲口所讲,大良造讲给上大夫,上大夫讲给公子华,满朝文武无人不知了。”
“哈哈哈哈,”公孙衍放声长笑,“张兄所讲,果是奇趣,在下佩服!”说毕举起酒爵,一饮而尽,忽地站起,几步下亭,跳上车马扬长而去。
望着一溜渐行渐远的尘埃,张仪拱手作别,长叹一声:“公孙兄,非在下不容你,是在下不能容你,因为你我所志不同啊!”
孟津会盟顺利结束,楚国纵亲副使公子如长嘘一口气。然而,就在公子如欲动身前往宋地拜会“真人”的当口,却被威王召到身边伴驾。
楚威王原本体虚,这更受不住北方天寒,与魏、齐、韩三王在虎牢关达成伐秦意向后,遂谢绝魏惠王的盛情相邀,取道鲁山关进入方城,摆驾南归。
一则上了年岁,二则近年被嫔妃佳丽掏空精髓,楚威王初始北上时还没觉出什么,踏上归程后渐渐不堪,一入鲁山口就轰然病倒了,先是腿脚不听使唤,夜晚盗汗,继而厌食、口渴、骨疼,全身无一处是舒坦的。跟在身边的子嗣只有公子如一人,大小诸事自也责无旁贷。
从随行御医口中得知父王所患的只是气血两虚,并非死症,公子如略略放心,吩咐放缓行程,走走停停。御医汤药及时,针砭齐用,公子如也使出多年来的修炼功夫辅佐内功,在此后两个多月里,威王非但经受住了长达两千余里的旅途颠簸,且在回到章华台后,饮食增加,气色也大有好转。
看到父王明显康复,朝臣皆来道福,公子如终于嘘出一口气,正式提出赴宋要求。
威王这才想起当初承诺,但几个月下来,他是真的离不开公子如一步了,旨令身边内臣约车前往宋地,务必请到庄真人至楚。
宋地蒙邑,西南郊十数里处有濮水流过。草长莺飞时节,天气转暖,濮水微波荡漾,是理想不过的赏春去处。
河床宽阔,但时值春旱,水流不大,水并不深,近岸边可以清楚地看到来回游动的小鱼。一个衣衫褴褛的半大孩子坐在一块长满草的土墩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的一块沙洲。
沙洲岸边,几只野鸭子旁若无人地将嘴巴啄进水草里,边啄边发出“嘎嘎嘎嘎”的叫声。
离这孩子几步远处,一个头发蓬乱、衣衫同样褴褛的中年男子不无惬意地一腿搭在另一腿上,枕着另一块小土墩睡梦正酣。
蓦然,那男子搭在上面的腿滑落下来,微微颤动。另一腿也似受到感染,跟着振动。然后是两只手,十根手指头一伸一屈,甚有节奏。
孩子显然看到了那男子的变化,目光从河面上收回,落在男子脸上。
中年男子的面部完全松懈,嘴皮子一张一合,一道口水随着两片嘴皮子的不断掀动而流出嘴角,从腮边滴出一条悬线,落进一窝草里。
这个沉浸于酣梦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公子如一心欲访的“真人”庄周。
庄周的手脚兀自摆动一会儿,乍然醒来,忽地坐起,用袖子抹去嘴角口水,又用手背在眼窝子里揉几下,睁开眼,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河水,喃喃语道:“奇哉,奇哉!方才还明明白白是只蝴蝶,只这眨眼间,怎就变成庄周了?”似在梦中,又似梦醒,眉头微微拧起,陷入困惑,“我这是梦呢,还是醒呢?我这是周呢,还是蝶呢?我这是梦到蝶的周呢,还是梦到周的蝶呢?”猛拍几下脑门,“是哩,醒与梦,周与蝶,必定有个区分。可这区分何在呢?是梦与醒的那个瞬间吗?醒是周,梦是蝶。梦不是醒,蝶不是周。此时的我是醒后的周,可那梦中的蝶又是何人呢??”
庄周挠挠头,陷入苦思。
“阿大。”旁边的孩子见他这般没完没了,憋不住了,轻叫出来。
庄周抬头望去,这才看到那孩子,略吃一惊:“逍逍,你啥辰光来的?”
“早就来了,”叫庄逍的孩子应道,“有大半个时辰哩。你一直睡,我??”打住话头。
“是来玩水的吧?”庄周忽地站起,指河水道,“走走走,阿大这就带你看河鳖去,天暖和了,河鳖这在岸上晒盖盖呢!”
“我不看河鳖,我??饿了。”
“饿了?”庄周顿住步子,扑哧笑道,“饿了该去找你娘呀,让她给你做吃的。”
“阿大,”庄逍哭丧起脸,“是娘让我来的,家里没吃的了。”
“没吃的了?”庄周怔了,“不可能呀!前几日不还烙着饼吗?”
“就烙那一块饼,大半块让阿大拿走了。剩下小半块,不够俺仨吃。这都三天了,遥遥饿得哭,娘没法子,这才让我来寻你。”
“那就让她再烙一块呀!”
“没有面了。”
“唉,”庄周眉头皱起,半是嗔怪地轻叹一声,“你娘也真是的,没面就去寻面哪,连这等小事也来烦我,这这这??”看看头顶上的日头,又看看河水,“春江水暖,阳光明媚,她就容不得阿大自在这一时。”
庄逍嘴巴掀动几下,低下头,没吱出声。
“好了好了,”庄周摇摇头,又叹一声,慢腾腾地伸个懒腰,“走吧,这就回家去!”
庄周跟在庄逍后面,越过河堤,沿一条小路走了一个时辰,踏上一道长满乱树、郁郁葱葱的土冈。
庄周的家就在土冈后面,是个还算宽敞的简易草舍,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周围用碎石块砌出一个不足腰深的院落,可防野猪,但防不住狗。院门是个单扇柴扉,用麻绳套在一侧的木柱上。
庄逍解下套子,打开柴扉,还没走进院子,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子听到声音,飞跑出来,欢快地叫声“阿大”,扑到庄周身上,抱住他两腿。
庄周将她抱到怀里,狠亲一口:“呵呵呵,是遥遥呀,快看,阿大给你带回来一件好东西呢!”说着将手伸向自己耳朵,从耳后取出一束野花,在她眼前晃晃。
庄遥接过花,放到鼻子下嗅嗅,声音怯怯的:“阿大,这花好吃不?遥遥饿了。”
“呵呵呵,”庄周又亲她一口,“傻丫头,花是赏的,不是吃的。好吃的东西,得找你娘。你娘呢?”
“娘出去了。”
庄周从她手中取过花,乐呵呵地别进她的羊角辫里,放她到地上,指水缸道:“遥遥,去水缸边照照,漂亮不?”
庄遥跑去照水缸,庄周大步走进草舍。
家徒四壁,只有一个破损的几案。靠墙边是几个用来储粮的米缸陶罐之类,庄周走过去,挨个掀开盖子,果是空空如也。
庄周微微皱眉,在一个破几案前面席地坐下,两眼闭合。
庄遥在水缸上照过,跑进来,正要去闹庄周,被庄逍一把扯住。两个孩子互望一眼,一齐眼巴巴地看向他们的阿大。
门外传来脚步声。
脚步声很慢,一下接一下,很是沉重。两个孩子飞跑出去,分两侧扯住一个三十来岁清瘦女子的衣襟。衣襟上打着几块补丁,从补丁上的粗大针脚看,她并不擅长女红。
“娘,阿大回来了!”庄遥迟疑一下,指着头,“你看,阿大送我的草花,好看不?”
“好看。”女人显然没心赏花,目不斜视,一步一步地挪往堂间,站在庄周前面。
庄周睁开眼睛,目光落在女人手中的空瓦盆上。
显然,她去外面借粮,无功而返。
“他大??”女人眼里流出泪,说不下去。
“他娘,”庄周挤出一个苦笑,“你都去过哪些家了?”
“方圆左近,该去的都去过了。”
“仇春家呢?”庄周想一会儿,冷不丁地问。
“去过了。”
“他不肯给?”
“给了。给过三次,这次实在给不出。去年收成不好,今年闹春荒,他家也断粮了。”
“再断粮,总不会连一小盆也凑不出吧?”
“莫说一盆,连半盆也凑不出了。仇春说,他明早就要出远门,想必是去讨饭了。”
庄周长吸一口气,似是觉出问题的严重了。
空气凝滞。
两个孩子仰脸望着女人,一边一个,紧紧抱住女人的腿,目光怯怯的。显然,他们知道外出讨饭意味着什么。
“有了!”庄周猛地睁眼,“监河侯,他家有粮。”
“他大,”女人迟疑一下,“也去过了。他??”顿住话头。
庄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讲?”
“他说,”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粮食,只给狗吃,养狗好看门。”
“哈哈哈哈,”庄子非但没有生气,反倒长笑几声,“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寻条麻袋,我这就做条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会儿,声音坚定,“我们还是不借了吧。要不,我这去和仇春讲一声,明早一道讨饭去。听仇春说,定陶富足,不愁粮呢。”
“去去去,快寻麻袋!”庄周来劲了,忽地站起来。
话音刚刚落地,庄逍不知从哪个角落麻利地钻出来,手中掂了个特大的麻袋,双手递上:“阿大,麻袋来了!”
庄周接过,拍拍他的小头,兴致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门。
“他大,”女人紧追几步,“漆园的事,监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气呢,你这去了,岂不是自取其辱吗?”
“哈哈哈哈,”庄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这正是为他消气去的!”
监河侯家住在一个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绕此坡拐个近乎圆形的大弯,监河侯足不出户即可对濮水一览无余。
监河侯既不姓监,也不姓侯。其祖上姓薛,是郑国人,家住河水旁边,颇通水文,历年参与郑国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监管小吏。宋桓公时,濮水泛滥,桓公向郑公求援,郑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来。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为监濮令,顺带监管河坡两岸占地逾万亩的公室漆园,位列宋宫下大夫。之后,此职由其子承袭,直到其孙监河侯这辈。
监河侯与庄周、惠施差不多年纪,早年共同拜过蒙邑南郭一个先生为师,说起来是同门。监河侯这个封号,就是庄子在同窗共读时戏封他的,此后一直这般叫他。久而久之,远近百姓也都这般称呼他了。
时过境迁。与惠施相似,庄周生性放荡不羁,入冠年后四处游历,而立过后才倦飞归家,虽娶妻生子,却不善生计。眼见庄周度日艰难,家中一贫如洗,这又多出几张口来,能卖的全都卖光了,仍旧是吃上顿没下顿,监河侯出于同窗之谊,聘他照管漆园,算是送他一个糊口营生。岂料庄周并不是个做生计的人,心思只在花鸟虫鱼、田园野趣,三年照管下来,园丁们既偷工,又偷漆,漆产量大跌,漆树也遭盗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责监河侯。监河侯使尽解数走门路,虽然保住祖传职分,但漆园的监管权却被宫中收回,失去一条财路。监河侯将一腔怨气泼到庄周头上,召他申斥,岂料辩他不过,开始时自己占理,没过几个回合,倒被庄周驳了个哑口无言,气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顾念同窗情面,将庄周一家扫地出门,誓言不相往来。
此后数月,二人果无来往,监河侯门前清静不少。
然而,是缘躲不过。
这日午后,监河侯正在房后山顶的瞭望亭上观察河景,家宰气喘吁吁地跑上来,老远即叫:“老爷,老爷,大事不好了!”
“什么大事?”监河侯吃一惊道。
“姓庄的来了,在门外学狗叫呢!”
“哦?”
“老爷,他这是来讨粮的。前日他夫人来,小的原想给她一点,打发她走,老爷却??这下倒好,姓庄的亲自上门,一升两升可就打发不走了。”
“是吗?”监河侯扑哧笑了,捋须有顷,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掮着一个大麻袋呢。”
“多大个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无夸张地比画一下。
“哈哈哈哈,”监河侯大笑起来,“照你这么比画,至少也得装二斗哩!”
“老爷呀,”家宰哭丧起脸,“莫说是二斗,二十斗怕也装不满!”
“有这等事?”
家宰凑近,压低声:“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监河侯又是几声长笑,“走走走,瞧瞧热闹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后门进来,穿过府院,走向前门,果然,大老远就听到门外传来“汪汪汪”的狗叫声和围观者的狂笑声。
家宰打开院门,监河侯重重咳嗽一声,虎着脸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阶上。
庄周仍在空场地上学狗叫。叫过几声,他还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后面,学狗尾巴来回摆动,在场观众全都笑癫了。
“庄兄,”监河侯沉起脸,步下台阶,走到庄周跟前,“你这是来为在下守门的吧?”
“不是。”庄周这也站直身子。
“哦?”监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门前‘汪汪汪汪’,叫唤什么呢?”
“讨吃的呀。”庄周拱手,“听说监河君仓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庄周舍中断粟数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这想贷点粮食聊度春荒,只能委身作狗了!”
众人不笑了,纷纷看向监河侯。
庄周的意思再明白不过,这是一个狗家呀。
“庄兄上门,在下不能不借,”监河侯却是丝毫不见尴尬,呵呵笑几声,“庄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请开尊口吧,庄兄欲贷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庄周从肩上取下麻袋,抖几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装满即可!”
场上目光齐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个头大的漏洞,若不补上,即使一仓也装不满。
显然,庄子上门是寻事来的,众人再次哄笑。
监河侯捡起麻袋,打开袋口看看,又将整只胳膊伸进袋下的漏洞里,故意钻来钻去,末了摇摇头,长叹一声,将袋子扔到地上。
庄周是真来借粮的,只是不曾留意漏洞,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乱瞄,欲寻绳子将漏洞扎牢。
绳子尚未寻到,监河侯率先发话:“庄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贷,是在下仓中之粟,难以装满你这无底麻袋呀!”
“这这这??”庄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带,弯腰去扎袋底,不料麻袋却被监河侯先一步用脚挑走。
“庄兄,”监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脚下,朝庄周拱手,“在下这个君侯是庄兄所封,庄兄既封在下,在下当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贷庄兄三百镒足金如何?”
三百镒金子足可把宋国所有官库的粟米全部买断,虽然未必能够装满这只无底麻袋,但这数量却是足够大的。
众人见监河侯将皮球如此这般巧妙地踢向庄周,忍俊不禁,一齐看向庄周。
“谢监河君美意,”庄周这也听明白了,变过脸色,慨然应道,“庄周途中遇到一桩奇事,监河君可想一听?”
“庄兄请讲。”
“庄周行至茫苍之野,听到有呼救声。庄周环顾良久,见是一条鲋鱼受困于车辙中的一个小泥淖里。庄周问道:‘鲋鱼,你这是怎么了?’鲋鱼应道:‘在下乃东海君的臣子,受困于此。先生肯借斗升之水以活命否?’庄周应道:‘这倒不难,在下这就南游吴、越,说服吴、越之王拦截西江之水前来济你,可否?’鲋鱼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难于此,无所寄身,不过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却这般推诿,还不如这就前去干鱼店里寻我下锅呢!’”
庄周讲完,听者无不怆然,尽皆唏嘘。
“哈哈哈哈,好掌故嗬!”监河侯长笑两声,鼓几下掌,转对家宰,“庄兄不候西江水,只想取一瓢饮而已,去,这就为庄兄舀一瓢粟来!”
家宰应声而去,不一时,果真取来一瓢粟米,将庄周的麻袋漏洞扎牢,倒入袋中。
“庄兄,还有何求?”监河侯盯住庄周。
“无求矣,无求矣!”庄周长笑几声,提粟扬长而去。
看热闹者纷纷离散。
望着庄周远去的背影,监河侯嗟然长叹。
“老爷,”家宰小声道,“是少了点。要不,小的这就再舀几瓢送去?”
“不必了。”监河侯摆手,“此非长久。明朝你去庄兄家,聘他夫人测量濮水涨落。你可教她如何监测,按月发放五斗粟米,够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爷?”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张扬,亦不可让那混世魔王晓得,再生枝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