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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陈轸苦笑:“即使碎尸万段,只要这部书在,只要商君的法令行于秦国,商君就永远是商君,诸位的后世,只能成为大字不识、只会耕种的弱民!”
公孙贾恨恨说道:“是可忍,孰不可忍!太师,我们要求废法!”
甘龙沉思有顷,抬头,扫视众人,长叹一声:“唉,成为弱民倒在其次,老朽所虑,是我大秦国的长治久安哪!”
杜挚不解了:“大秦的长治久安?”
甘龙转对老家宰:“备驾!”
公孙贾看向他:“太师?”
甘龙从公孙贾手中拿过羊皮:“老朽这去面君!”起身。
陈轸摆手喝止:“太师且慢!”
甘龙看向他。
陈轸指向那块羊皮:“太师此去,千万甭提这个!”
公孙贾看向他,不解道:“咦,为什么不能提?”
“一是它来路不正,二是它属于在下。”
甘龙点头应道:“嗯,上卿提醒得是。”将羊皮还给陈轸,“上卿,老朽多谢了!”
陈轸双手接过,拱手:“祝太师驾到功成!”
秦宫偏殿里,甘龙缓缓跪下。
惠文公诧异道:“老太师,方才不是见过礼了吗,你这??”起身,欲拉他起来。
“君上,老臣此跪,只为一请!”
“太师何请?”
“为我大秦的千年大业计,老朽恳请君上颁诏废法!”
惠文公吸一口气:“废法?废何法?”
甘龙一字一顿:“叛国逆贼所立的新法!”
惠文公缓缓坐下。
“君上,老臣此请,非为家室计,而是为我大秦基业啊!”
“老太师,你请坐下,慢慢讲!”
“谢君上!”甘龙起身,坐下,“君上,就老臣所察,商鞅是个彻头彻尾的奸贼,以巧言令色迷惑先君,以严刑苛法祸我臣民,钳我臣民之口,辱我臣民之身,虐我臣民之心,致使举国之民敢怒而不敢言,即使先君也被他裹胁,唯他马首是瞻。所幸君上英明,以奸贼之道治奸贼之身,举国欢腾。老臣以为,君上既除逆贼,就当废奸贼之法,否则,奸贼身死,其法长留,岂不是继续祸殃百姓吗?”
惠文公微微一笑:“老太师,说下去。”
“奸贼行法十几年,老臣读法十几年,读来读去,读出一身的冷汗哪!”
“哦?”惠文公身体前倾,“你是怎么读出一身冷汗的?”
“奸贼之法,说来说去,无非二字,壹民。何谓壹民,就是让举国之民只做一事,耕种。人人耕种,仓库满了怎么办?外战。谁来外战?耕民。如何让耕民外战?使其贫,使其辱,使其愚,使其惧,使其无欲,使其唯命是从。唯谁之命?唯奸贼之命。君上啊,长此以往,臣不敢设想!耕民皆战死,何以续其耕?臣民皆贫弱,何以附远民?臣民皆受辱,何以立其身?臣民皆愚痴,何以筹长策?臣民皆诺诺,何以出诤臣?臣民皆无欲,何以励其志??”
甘龙一连串雷霆之问,听得惠文公额头汗出,以袖拭之。
“君上啊,如果举国之民只知耕战,不知商贾技巧,不知陶艺歌舞,不知博闻辩慧,不知礼乐修行,这是一个什么样的邪恶国家啊?以此治世,即使战胜,又能如何?即使得到天下,又能如何?君上啊,竭泽而渔,毁林而猎,断非智者所为!”
“老太师,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了。”甘龙略略一怔,应道,“臣只想恳请君上,早日废除恶贼的恶法,使我大秦基业昌盛,国泰民安!”
“老太师所请,寡人已经晓得了。新法为先君时所立,若要废之,当是大事,容寡人详加斟酌,如何?”
甘龙拱手:“拜托君上了!老臣告辞!”说罢起身,缓缓退出。
甘龙老迈的身躯缓缓下车,走上太师府前的台阶,拐杖拄在石阶上,发出咚咚的声响。一直守候消息的陈轸、赵良、杜挚、公孙贾等听到声音,迎出来,扶他走进院中。
杜挚急切道:“君上怎么说?”
“唉,”甘龙长叹一声,“君上说,法为先君所立,废法是大事,要详加斟酌!”
“这??”公孙贾欲言又止。
“君上有君上的难处啊。”
杜挚问道:“什么难处?”
赵良赞同道:“嗯,先君尸骨未寒,君上若废先君之法,就是不孝。”
“怎么办?”
公孙贾两手一摊:“还能怎么办?等呗!”
杜挚心有不甘,狠跺一脚:“噫!”
“哈哈哈哈!”陈轸爆出一声长笑。
众人皆看过来。
“干着急有什么用?”陈轸笑毕,缓缓说道,“既然君上为难,诸位大人何不想君上所想呢?”
杜挚不解道:“陈上卿,你这是??”
“在下之意是,诸位大人可说服朝野上书,奏请废除新法。上书的多了,就可形成民意。民意一旦形成,情势就另当别论喽。”
众人皆是一震。
“嗯,”甘龙捋须,点头应道,“陈上卿所言,并非不可行。君上看到民意如此,或会顺水推舟,恢复我大秦祖制!”
杜挚拱手道:“既然老太师发话了,我等这就分头动起来,知会亲朋好友各上奏本,吁请君上废除新法,恢复祖制!”
几案上码起一堆堆的折子,上面无一不写“废除逆贼恶法,复我穆公祖制”等字样。
惠文公面色阴沉,随手翻过几个折子,眉头渐渐横成一道,缓缓望向侍坐于客席的嬴虔,苦笑道:“他们都要废法,叔父意下如何?”
“让叔父讲心底话吗?”
惠文公给出一笑:“当然,你是叔父!”
“叔父一如既往,不赞成新法。”
惠文公吸一口长气,眉头凝住。
“不过,”嬴虔话锋陡转,“先君之命不可废,先君临终嘱托叔父坚守新法,叔父答应了。既然答应了,叔父就不再置议。新法是废还是不废,听凭君上圣裁!”
惠文公嘘出一口气,拱手道:“得叔父此话,驷心甚慰。”
嬴虔从宫中回来时,甘龙仍然候在他的府上。
“甘龙兄,”嬴虔摊开两手,做出无奈的手势,“你所说的嬴虔全都知道,只是,唉!”
“太傅有何难言之隐?”
“你有所不知,先君临终时,嘱托在下辅佐君上,坚守新法,唉,在下??”
“太傅答应了?”
“这个??君上临终之托,不应也得应啊。”
“太傅起誓没?”
“誓倒是没起。”
甘龙嘘出一口气:“没有起誓,就没什么好顾忌的!”
“我??”
“太傅呀,”甘龙打断他,急切说道,“只要奸贼之法不去,秦国就会断子绝孙哪!活到这把年纪,甘龙我算是活明白了,甘龙我算是看清楚了,那奸贼来到秦土,压根儿就不是来帮我们的,而是来祸害我们的。什么叫壹民?用那厮的话说,就是所有的老秦人只能耕种,只能打仗,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什么商贾交通,什么酒歌醉吟,什么琴棋诗赋,什么五礼六乐,什么狩猎游园??所有的所有,都在被禁之列!而没有这些,过得还叫日子吗?生下来只知耕地,长大后只知杀人,活得还叫人吗?”
“唉!”嬴虔轻叹一口气,低头,掩面。
“太傅大人,老甘龙此来非为恳求帮忙,而为掏出几句心窝里的话,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叔父,你和君上是一家人!老甘龙什么也不想,老甘龙只想知会叔父,老甘龙想明白了,老甘龙活腻味了,为了老秦人的子孙后代,老甘龙决定豁出这条老命,誓把这奸贼的奸法废掉!”说毕,甘龙转身,大步径去。
“老太师??”嬴虔由衷感动,追出府门。
走出大门,甘龙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迈着颤巍巍的步子,在鹰头拐杖咚咚的捣地声中渐去渐远。
望着甘龙远去的身影,嬴虔眼中出泪,心道:“甘龙兄,你有所不知,不是嬴虔不想废法,是君上不想废啊!”
甘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前香火缭绕,供品陈列。甘龙、甘茂双双跪叩,门口的光影在一点一点移动。过有至少半个时辰,甘龙仍然不置一辞。
甘茂急了,抬头看他,不解道:“父亲?”
甘龙似乎等的就是他的发问,盯住他道:“茂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实意说,君上如何?”
“是个明君!”
“明在何处?”
“从先君治丧迄今,君上断事有据,未曾滥杀一人,亦未曾滥颁一诏,即使处置商鞅,也做到了仁至义尽,没有连坐冷向与朱佗。”
“晓得他为何放走冷向与朱佗吗?”
“茂儿不知。”
“在他眼里,朱佗是我甘府的人,没有他,拿不到逆贼。至于冷向免死,是献出了一册书!”
“什么书?”
“逆贼的遗书!”
“遗书能有什么?”
“为父看过部分内容,主要是解释恶法,恐怖至极!”
甘茂深吸一口气。
“之前为父只晓得奸贼的法恶,不晓得为什么恶,这下明白了。茂儿,为我老秦人计,为天下计,这个法都必须废!”
“父亲,听公子华说,君上没有废法的意思!”
“为父晓得。君上做太子时,一向厌恶奸贼及其新法,俟其上位,诛了奸贼,却不废新法,想必就是为奸贼的遗书所惑,欲步先君后尘。茂儿,这正是为父觉得可怕的!”
“果如此,该当如何?”
“没有别的办法,为父决定以老朽之躯唤回君上的理智!”
甘茂震惊:“父亲?”
甘龙看向诸多牌位:“茂儿,看看上面,列祖列宗在召唤为父呢!”
甘茂涕泣:“父亲??”
“茂儿,为父老身可殉,甘家血脉却不可断!”
“这??”
“为父之意是,你向君上密奏,就说为父图谋废法!”
甘茂连连摇头:“父亲,这这这??这怎么能成?”
甘龙决断道:“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你这就奏陈!”说完颤巍巍地起身,拿出备好的竹简与笔墨。
“父亲??天哪??”甘茂号哭。
甘龙声色庄严:“拿起笔来,为了甘家的血脉,写!”
甘茂朝甘龙跪下,拿笔的手剧烈颤抖。
烛光下,甘龙狠劲磨墨,甘茂颤抖着手蘸墨、写字,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
甘茂再也写不下去了,扔下笔,号啕大哭:“苍天哪—”
甘龙拾起笔,重新蘸好,递给他,声色俱厉:“甘茂,列祖列宗都在看着你呢,来,为父口述,你写!臣甘茂密奏君上??”
翌日午时,惠文公正在捧卷阅读,御史走进来,抱着一厚摞奏章,小声禀道:“君上,这是今日收到的!”
惠文公放下竹简,指下几案。
御史放下。
惠文公挨个翻看,几乎清一色是奏请废法的。
看到最后一卷时,惠文公眼睛一亮,拆开翻阅。奏章上字迹扭曲,上面还有斑斑滴痕,显然是泪水留下的。在奏章末尾,赫然在目的是“??臣甘茂泣血以告”一行。
惠文公合上奏册,微微闭目。
一阵脚步声急,公子华匆匆趋进,禀道:“君兄,出事了!”
惠文公睁眼:“哦?”
“宫前聚起一大拨人,吁请君兄废除新法!”
惠文公震惊,看向他道:“是何人聚众?”
“老太师。”
“还有何人?”
“杜挚、公孙贾,赵良及其弟子皆在。”
惠文公闭目有顷,猛地睁眼:“全抓起来,一个不漏!”
一大群市民及官员聚集在宫门前的广场上,杜挚、公孙贾等旧党及赵良等一帮儒生赫然在目。
甘龙站在宫前最高一级台阶上,白胡须在风中飘,声泪俱下:“??种地,开战,再种地,再开战??如此这般,循环往复,难道这就是我们老秦人的宿命吗?我们生儿育女,难道为的就是这个吗?不让我们老秦人读诗书,不让我们老秦人识筹算,国遇大事,谁来运筹?两军对抗,谁来布阵?难道要永远仰仗他们外邦人吗?有朝一日,那些外邦人篡了我们的国,霸了我们的家,欺了我们的妻,辱了我们的女,而我们老秦人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仓无积储,囊无寸金,有谁敢多说一句话吗?有谁敢动他们一根手指头吗?没有人敢!因为说了,就叫非议;动了,就叫内斗。外加连坐法,苍天哪,我们老秦人的活路在哪儿啊?呜呼哀哉!”仰天长哭。
在场众人纷纷悲哭。
杜挚跳上台阶,振臂高呼:“有血气的老秦人们,我们跪下来吧,我们吁请君上,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说毕扑通跪下。
众人振臂高呼:“废除奸贼恶法,还我清平乾坤!”一齐跪下。
一阵响动,宫门大开,一队荷枪甲士冲过来,将人群团团围住。
甘龙似是没看见,扑通跪地,仰天长啸:“苍天哪,救救我们老秦人吧!”
就在甘龙等所有聚众者被悉数抓起来的同时,陈忠急急慌慌地跨入魏使馆的院门,冲屋里大喊:“主公,主公—”
陈轸与戚光急走出来,看向他:“怎么了?”
陈忠手指外面:“老太师他们??被秦公抓起来了!”
陈轸、戚光皆是震惊,互看一眼。
“老戚,”陈轸缓过神来,“快,收拾行囊!”
戚光颤声应道:“好??好咧!”
陈轸转对陈忠:“知会秦室,就说国有急务,魏王召轸!”
公子华得到知会,匆匆走进,向惠文公禀道:“陈轸跑了!”
“哦?”惠文公平静地看向他,“何时走的?”
“迎黑时分,说是国有急务,王上召他!”
“跑就跑吧。”
“他??”公子华心有不甘,“他把我们全搞乱了!”
“呵呵呵,华弟呀,你看清爽,乱了吗?”
公子华挠头。
车卫法拿着案册趋进,叩道:“禀报君上,聚众抗法案审结,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俱认罪,从众二百一十三人,其中公大夫以上二十七人,多为世家名门,儒者赵良及其徒子计一十三人,俱已收押,另收押连坐者计九百七十八口,涉二百一十一户,如何处置,请君上圣裁!”
惠文公看向他:“依法该当如何?”
“妄议朝政,聚众抗法,依法当处腰斩,连坐者同罪!”
惠文公略略皱眉,果决说道:“甘龙三人斩首,从者并连坐人等,剥夺家财,发配西陲戍边,许其戴罪立功!儒者赵良及其徒人,驱逐出境!”
“这??不合新法!”
惠文公一字一顿:“合旨!”
车卫法怔了下:“臣??领旨!”
惠文公转对内臣:“甘龙之子甘茂大义灭亲,密奏有功,晋爵一级,赐田三十井!”
内臣拱手:“臣遵旨!”
就在宫门外面的广场上,也就是甘龙聚众闹事的地方,临时搭起了一座监斩台。
监斩台上,行刑官车卫法端坐于主席,监斩官是嬴虔与公子疾,分坐两侧,中大夫以上官员全部肃立观刑,官加一级的甘茂赫然在列。
甘茂的眼睛死死盯在甘龙身上,似乎要把他记牢。
列国使臣依旧列席,只是不见了陈轸。
行刑台上,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被绑,跪地。
行刑台下,站着数以千计已习惯了新法的咸阳市民。
午时已至,第一通鼓毕。
紫云公主如飞般跑进祖夫人宫中,急急叫道:“祖夫人,我哥要杀老甘龙了!”
“啊?”祖夫人打个惊怔,“这驷儿,老身不是告诉他不要杀吗?”
“他还是要杀。”
“在哪儿?”
“就在宫门口!”
祖夫人将拐杖捣得当当响:“荒唐!叫嬴驷过来!”
“来不及了,方才我已听到鼓响!”
“老天爷呀!”祖夫人忽地起身,“快,扶老身去见那个小煞星!”
复兴殿里,内臣从笼中取出第二只死鸟:“君上,还剩下最后一只!”
惠文公怔怔地看着他手中的死鸟。
公子华趋进。
惠文公看向他:“华弟,辰光到没?”
公子华拱手:“该是第二通鼓了!”
惠文公起身,拿起佩剑:“走,为老太师送行!”
公子华惊愕:“君兄?”
惠文公没有应声,大步跨出。
惠文公在前,内臣陪着,公子华、车卫君一左一右护在两侧,刚走出殿门,远远望见紫云搀着祖夫人急走过来。
惠文公一怔,假作没看见,拐弯给她个背,大步走去。
祖夫人拐杖捣地,大声叫住:“是驷儿吗?”
惠文公只好住脚,转过身,迎向祖夫人,跪叩:“祖夫人!”
祖夫人气呼呼道:“你还是要杀老甘龙?”
惠文公起身:“祖夫人??”
“你还要在宫门口杀?”
“驷儿??”
老夫人不由分说:“老甘龙是你公父都没杀的人,你能杀他吗?去,给老身放人!”
“驷儿??这就去!”嬴驷转个身,匆匆离去。
望着他的背影,紫云怔怔说道:“祖夫人,君兄他??”
祖夫人以拐拄地,泪出:“唉,越来越像那个不称心的逆子了!”
宫道上,第二通鼓声传过来,嬴驷加快脚步。
公子华赶前一步,小声问道:“君兄,放人吗?”
惠文公转对内臣:“传旨,从今日起,所有妇人不许出后宫一步,包括祖夫人!”
内臣拱手:“臣领旨!”
刑场上,第三通鼓响。
车卫法正欲扔下令签,宫门大开,远远传来公子华响亮的声音:“君上驾到!”
车卫法等离席,所有朝臣及观刑人皆朝惠文公叩首。甘龙三人也各睁眼,看向这个年轻的君上。
惠文公健步走下台阶,走到监斩台上。
台上台下,无数目光射向惠文公。
惠文公在车卫法的主席位站定,没有坐下,挥拳有力,声如洪钟:“臣民们,今天,上天降威,诛杀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寡人借此机缘,向天下臣民一诉衷肠!”略顿,挥拳,“二十年前,卫人商鞅离魏赴秦,辅佐先君,变法强秦。我大秦推行新法十余载,民富国强,一战光复河西,二战轻取商於,威服列国。秦国能有今日,皆商君之功。先君薨天,寡人以国父之礼善待商君。然而,逆臣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一向视新法为敌,视商君为眼中之钉、肉中之刺,在多次谋杀商君未果之后,借寡人新立、举国大丧之时,串联朋党,栽赃陷害商君,逼迫商君四处奔逃,最终走上结楚卖国之路。然而,甘龙等人意不在商君,而在商君之法。及至商君遇难,甘龙诸人越发肆无忌惮,频繁密谋,屡屡上奏,以三朝老臣、有大功于秦之资历胁迫寡人废除先君新法,恢复旧制!臣民们,无规不可以成方圆,无法不可以立盛世。商君之法非商君一人之法,乃兴我大秦的根本大法,先君毕其一生,殚精竭虑,方使新法深入民心,秦人循依。今先君尸骨未寒,甘龙诸人竟就这般结党聚众,咆哮朝野,目无寡人,堪称不忠不义!是可忍,孰不可忍。寡人别无选择,只能依法处置!”
众人面面相觑。
“臣民们,如果大家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定能看得见,听得明,若无新法,我大秦能有今日之盛吗?臣民们,难道你们愿走回头路,愿让大秦再度国弱民贫,如羔羊般任人宰割吗?”
群情激动,异口同声:“不愿意!”
惠文公猛一挥拳:“答得好!寡人在此向先君在天之灵起誓:在寡人有生之年,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先君之法,永不改变!”
行刑台上,背后各插一个“斩”字号牌的杜挚、公孙贾面如死灰,不服地看向甘龙。
杜挚对甘龙道:“老太师,你听听,与那奸贼是一丘之貉啊!”
公孙贾轻叹一声:“本还以为教过他几日,他该念点儿师徒之谊,没想到这是一个比其父还毒的人!”
“蛇生蛇,蝎生蝎,有其父必有其子!”
甘龙睁眼,半是内疚地轻叹一声:“唉,是老朽拖累二位了!”
杜挚、公孙贾泪水流出:“能与甘兄一路同行,我等于愿足矣!”
“老朽聚众抗法,是为秦国,你二人舍生赴义,也是为秦国。秦国或由此法所兴,却也必为此法所累!那一天,我们是看不到了,但我们的后人一定能看到!”
“太师远瞻,我等叹服。为国死义,我二人无怨无悔!”
“还记得先君跟前的三只小鸟吗?老朽总算看明白了!此君不动声色,一石三鸟,算是能君,只斩我三人,而没有连坐其他,算是明君!无论如何,大秦得一个能君明君,我老哥仨也可安心上路了。”
公孙贾恍然若悟:“太师是说,你也是先君笼中的其中一鸟?”
“我们哪一个不是先君的笼中鸟呢?”
“第三只鸟会是谁?”
甘龙朝台上努嘴:“看,有人记挂老朽,饯行来了!”
公孙贾看去,嬴虔正向惠文公嘀咕什么。惠文公应一声,离开监刑台,大步回宫。公子华等侍从紧跟而去。
嬴虔手执酒爵,侍从提着酒坛,一步一步地走下监斩台,走上行刑台。
二人径至甘龙跟前。
嬴虔从侍从手中拿过酒坛,亲自斟满,捧至甘龙口边:“老太师,嬴虔为你饯行来了。”
“老朽谢过太傅!”甘龙张口,饮完。
嬴虔又倒一爵:“这一爵是代君上的。”看向三人,“君上说,为了大秦的千年昌盛,他只能对不住几位老臣了!”
甘龙饮下。
“老太师,你有什么未了之事,交给嬴虔吧!”
“请太傅转奏君上一句,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嬴虔一定转奏。”
“还有一句闲话,太傅或可一听!”
“太师请讲。”
“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
“记得。”
“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谢太师提醒!”嬴虔拱手,转向公孙贾、杜挚二人,各倒一爵,让他们分别饮下,转过身,步履沉重地走回监斩台。
望着嬴虔的背影,公孙贾张口结舌:“太师,你是说,第三只鸟是太傅?”
甘龙缓缓闭上眼去。
公孙贾看向他,似是不信:“这不可能!此子再毒,总不能连他亲叔也??”
甘龙睁眼,轻叹一声:“唉,能与不能,你我是看不到了!”
鼓声再响。
车卫法掷下令箭:“时辰到,斩立决!”
三个刽子手快步跨上行刑台。
鼓点紧密。
大刀砍下,三颗人头落地。
监斩台上,甘茂双手捂住几近崩溃、扭曲的脸。
入夜,嬴虔在静室独坐,反复掂量甘龙就义前的劝诫:“??记得先君灵前的三只小鸟吗??两只小鸟已经死了,下面该是第三只??”
嬴虔老眉越拧越紧,自忖道:“唉,嬴虔呀嬴虔,你怎么看不透呢?一朝天子一朝臣,商君、太师,还有你,无不是前朝老臣,哪一个都是功高盖世,哪一个麾下都有一拨人,让君上怎么放开手脚呢?你总以为驷儿不懂国事,看来是你老了,眼神不够用了!”
嬴虔自语一时,缓缓起身,拄起一根新做的拐杖,敲打着走向宫城。
惠文公正在捧读《商君书》,宫值太监端着一只玉盘,盘上摆着十余个宫妃的牌子,走进来请他点牌。惠文公随便拿起一只,摆手打发走太监,刚刚埋头于书案,内臣引嬴虔趋进。
惠文公转对嬴虔,指席位礼让道:“叔父,请!”
嬴虔搁下拐杖,坐下:“有点儿晚,臣这??还以为君上歇息了呢!”
“才交一更,离歇息尚早!”
嬴虔看向他手中的竹简:“君上得读什么宝书了?”
“是商君临终前写给驷儿的,”惠文公大是感叹,“是个能臣哪!”看向嬴虔,“对了,叔父,你这么晚还不歇息,想必是有要事?”
“后晌臣代君上向甘龙饯行,甘龙托臣转奏君上一句话,算作遗言!”
惠文公倾身:“老太师怎么讲?”
“甘龙的原话是,终有一天,君上会追悔今日!”
“今日什么?”
“甘龙没说。”
惠文公闭目有顷:“想是今日的所选和所弃了!”
“也许是。”
“唉,”惠文公愈加感慨,“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
嬴虔拱手:“君上此评,足可告慰甘龙三人的在天之灵了!”
“叔父,你得空去趟甘府,告诉甘龙的在天之灵,就说他在大街上所讲的每一句话,嬴驷全都听见了,”惠文公从案下拿出一册,“全都写在这上面,一个字儿也没落下!你告诉甘龙,嬴驷会将他的话放在案头,”摆在《商君书》旁边,“时时回味。”
“臣一定转告。”
“你再告诉甘龙,嬴驷之所以坚持商君之法,一为守成,二为尽孝,三为大秦国的宏图远略。宏图在何处?在关外。远略在何处?在关外。然而,我东是三晋,南是大楚,出关之路皆被封堵,若无商君之法,莫说是图远,即使图存,即使收回河西,也是不易!老甘龙句句要为老秦人着想,难道我老秦人一定要世世代代蜗居关中吗?老秦人粗鄙不化,最好相斗,没有商君之法,就不可能结作拳头,若是结不成拳头,图存尚且不能,又以何图远?”
嬴虔长吸一口气,缓缓点头:“君上远略,臣知矣。臣一定转告甘龙!”
“还要告诉甘龙,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臣一定转告!”嬴虔从袖中摸出一折,“臣另有一奏,恳请君上恩准!”说着双手呈上。
惠文公打开,看向他:“叔父,你要告老?”
“唉,驷儿,说句实在话,叔父老矣,近年来总是头昏耳鸣,记不住东西。君兄在时,叔父尚无感觉。君兄这一走,叔父一下子就觉出了。叔父是真的老了,近些日来,叔父总是思念君兄??”嬴虔说着说着,悲从中来,眼圈红了,以袖遮面。
惠文公鼻子一酸,朝嬴虔缓缓跪下:“叔父心事,驷儿知矣。叔父不是老了,叔父是觉得驷儿稚嫩,需要磨炼,想把这千斤重担全都搁在驷儿肩上,好让驷儿早日磨出老茧来!”
嬴虔对面跪下:“君上,叔父此前错看你了。秦国能有君上,大业必成!”
惠文公直视嬴虔:“谢叔父夸奖!叔父掌管府库粮草,皆为国之重器。敢问叔父,何人可继此职?”
“甘龙之子,甘茂。”
惠文公点头:“再问叔父,商君临终之前,向驷儿举荐疾弟和司马错,依叔父之见,此二人如何?”
“无论何人荐举,这二人都可大用!”
惠文公拱手:“谢叔父!”
甘茂举家治丧,甘龙的灵柩摆在正堂,但门前冷落,除家人之外,几乎没有前来吊唁的亲友。
甘茂眼中无泪,怔怔地跪在棺前,盯住棺木发呆。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老家宰引着嬴虔走进来。
老家宰凑近,拱手,小声:“少主人,太傅大人来了!”
甘茂抬头,看了下嬴虔,依旧怔怔地看向棺木。
嬴虔献上祭品,在灵前跪下,连磕几个响头,敲着甘龙的棺木道:“甘龙兄,你还没有完全睡着吧,嬴虔这又给你捎话来了,是君上口谕。君上的口谕是:‘细细想来,老太师是个真正的忠臣哪!’君上还说:‘甘龙、杜挚、公孙贾三室之人皆是忠良,无论徙至何处,寡人都会惦念他们!待到用时,寡人自会既往不咎!’”
甘茂拍打棺木,如爆发般号啕大哭:“父亲,我的老父亲啊—”
向晚时分,秦宫正门广场,公子疾跳下马车,正要走向宫门,一辆辎车驰来,在他跟前停下,下车的是司马错。
公子疾惊喜道:“司马兄?”
司马错同样激动:“疾公子!”
二人紧紧握手。
公子疾担心道:“司马兄,商於没事了吧?”
“没有。楚人见我守得严密,不敢轻动。”
“你这是??”
“君上急召,要我日落之前赶到,我这??”司马错看看日头。
“呵呵呵,走,在下陪你。”
“君上也召公子了?”
“是哩。”
内臣引公子疾、司马错走进正殿。
二人趋至惠文公跟前,跪叩。
“呵呵呵,二位请坐!”惠文公笑着指向两个空着的席位。
二人起身,见公子华、甘茂已赫然在席,遂朝他们拱手见礼,在对面席位坐下。
惠文公依次扫过四人:“四位爱卿,从今日起,你们就是寡人的左膀右臂、股肱之臣了。”
公子华自然一笑,司马错等三人面面相觑。
惠文公转对内臣道:“拟诏,任命嬴疾为上大夫,爵中更,司前上大夫景监职;任命司马错为国尉,爵右更,司前国尉车希贤职;任命甘茂为司徒,爵左更,司太傅嬴虔职,掌管府库粮草!”
三人叩首,齐声:“臣等鞠躬尽瘁,誓死为国,不负君上并前辈厚托!”
“这几封任命,明日大朝时宣诏。至于今晚,寡人召请诸位,不是为了要封你们官,也不是想听你们许什么愿,而是要与你们共组队伍,共商国是。寡人看中的是头狼,你们有幸成为寡人选中的头狼,如何组建你们自己的狼群,就由你们自己决定。你们各自提供一个名单,交给寡人,待寡人审核后另择时机任命!”
三人拱手:“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