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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答道:

    “首辅的话,下臣听了如醍醐灌顶,经首辅点拨,下臣才悟出了太后的英明睿断。”

    几句奉承话,让李太后心情转好。她咬着嘴唇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道:

    “子粒田对朝政的危害,究竟有多大?”

    金学曾本想回答,但看到张居正有启奏的意思,便自谦地说:“下臣奉旨去宛平县调查,所知情况终是一孔之见,不敢妄奏。”

    张居正觉得这正是他向李太后陈述财政改革的好机会,略略打了一下腹稿,便缓缓言道:

    “国朝自圣祖皇帝建极以来,已历九帝,每个皇帝在位时,都曾对皇亲国戚近侍功臣赏赐土地。前些时,臣曾派人去宗人府查过簿册,截至隆庆六年止,在籍皇室宗亲有八千二百一十四人。其中亲王三十位,郡王二百零三位,世子五位,长子四十一位,镇国将军四百三十八位,辅国将军一千零七十位,奉国将军一千一百三十七位,镇国中尉三百二十七位,辅国中尉一百零八位,奉国中尉二百八十位,未封名爵者四千三百位,庶人二百七十五位。这些宗亲,每个人名下皆有赏赐田地,多的有一千多顷,最少的也有八十多亩。全部加起来有四百多万田亩。这仅是宗亲,若加上外戚、勋贵、功臣、内侍、寺观等受赐子粒田,数字之庞大,一时还难以统计出来。去年户部统计,天下所有州府税粮,大约两千六百六十八万四千石。而领食朝廷俸禄者,计有文官两万四千人,吏五万五千人,武官十万人,卫所七百七十二个,旗军八十九万六千人,廪膳生员八万五千八百人。朝廷所收税银,根本无法应付这一庞大开支。两相比较,每年所缺税粮大概一千多万石。眼下的情况是京衙缺禄米,卫所缺月粮,各边缺军饷,各省缺俸廪。户部尚书王国光出掌天下财政,不过两年时间吧,那满头乌发倒是白了一多半。不为别的,就为一个入不敷出,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

    说到这里,只见万和探头朝里看了一下,冯保走到门边同他耳语几句,万和又轻手轻脚走了。李太后一眼瞥见金学曾还直挺挺跪在那里,便问道:

    “跪了这半日,你这膝盖酸也不酸?”

    “酸。”金学曾咧了咧嘴,老实回答。

    “前朝有臣子觐见时应对有错,被罚往午门长跪,一跪就是一天。身子骨儿还不能倒架,看来,你的跪功还不到家。这里没你的事儿了,去吧。”

    金学曾难得有机会听到首辅关于国家财政的长篇大论,本极有兴趣听下去,却没想到李太后要他退下,他只得叩首谢恩,怏怏退了下去。

    客厅里,张居正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言道:

    “国家兴亡,重在吏治;朝廷盛衰,功在财政。我万历皇上登基两年以来,虽垂髻少年,却天纵英姿,决心开拓新政,当一位垂范后世的英明君主。这实乃社稷之大幸,苍生之大幸。自前年京察始,臣每有建议,皇上都虚心采纳,并颁旨例行天下。正因为有皇上的全力支持,臣才能审事量权,揣情谋断。且喜今日,普天之下,百端补治清慎勤明的吏治新局面已经出现。这是盛世的好兆头,但还不是盛世。因为,时下国家的财政,尚在非常艰难的境地。”

    李太后从来没有见到任何一个人如此意气风发地议论国事,包括她的已经大行的丈夫隆庆皇帝,也包括她的一言九鼎的儿子万历小皇上。趁张居正喝茶润嗓子之机,她插话问道:

    “如何扭转国家财政的困境,想必张先生早已运筹帷幄,成竹在胸了?”

    “臣自隆庆二年入阁担任辅臣,就一直关注财政问题,”张居正怕说啰唆了李太后不耐烦,故尽量言简意赅,“江南三大政,漕政、盐政、河政,都是财政,北边之屯田、茶马交易,也都是财政,方才太后问及的子粒田问题,就更是财政了。天下田亩,额有定数,勋贵手中多一亩子粒田,朝廷就少一亩田赋。臣算过一下,如果仅从宗室所有子粒田中,每亩抽三分税银上交国家,朝廷就多了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这相当于一个蓟辽总督麾下十万将士一年的开支。如果全国所有的子粒田都如此办理,则北方九边的军费几可解决一半。”

    “有这么多吗?”李太后问。

    “臣认真计算过,误差不会太大。”

    李太后立刻盘算起来:慈宁宫在宛平县的子粒田一百七十多公顷,若征三分银上交国库,一年差不多要拿出五千多两银子,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但她知道,如果自己带了这个头,天下所有子粒田的拥有者则都不敢违抗。仅此一项,朝廷一年就多了几百万两银子的收入。张先生为天下计,方有此议,自己断不可为些小私利而不支持他,何况这天下又攥在自己儿子手中。主意既定,她便对张居正说:

    “张先生心忧财政,本是替皇上操心,哪一个想当英明君主的人,不想实现富国强兵的愿望?一个丁门小户的人家,打开门来尚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七件大事,何况一个国家?手上没有银子,什么事情都做不成,咱看你提议的财政改革,就从子粒田改起。每亩加征三分银,这数码儿不大。你回去让户部拟本送呈皇上,让皇上批旨允行就是。”

    张居正没想到李太后答应得这么爽快,感动地说:“太后如此通情达理,臣惟有披肝沥胆报效皇上。国家财政,只要开源节流,一方面杜绝贪墨侈靡之风,另一方面针尖削铁广开财路,臣保证不出两年,财政拮据的状况,就会根本转变。”

    “有你这句话,咱就放心了,皇上也就放心了。”李太后说着浅浅一笑,又道,“本当说今天到大隆福寺来散散心的,谁知又板起面孔谈了这半天的国事,咱真是有些乏了。”

    “是臣烦累了太后。”张居正一脸歉意说道,“请太后回大内歇息。”

    “还有事儿没办完呢。”李太后忽然咯咯地笑起来,问冯保,“冯公公,人带来了吗?”

    “带来了。”

    冯保答罢朝张居正诡谲地一笑,已是闪身出门。

    客厅里,只剩下李太后与张居正两个人。忽然,两人都感到有些不自在。李太后瞅了瞅正襟危坐的张居正,脸上泛起了红晕,她伸手抚了抚云鬓,问道:

    “张先生,咱刚才发脾气的时候,样子很难看吧?”

    张居正不禁诧异:太后怎好拿这样的话来问一个外廷的大臣?但他还是老实答道:

    “臣当时一门心思只想如何训斥金学曾,倒是没有注意到太后。”

    李太后娇甜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又问道:“你想知道刚才你论述国家财政时,咱在想什么吗?”

    “臣想知道,请太后详示。”

    “咱在想,这位张先生脑瓜儿怎么这么好使,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全都记得,张口就来,连顿都不打一个。仅这一点,就可以断定你是个忠诚为国勤勉政事的人。”

    “太后过奖了。”

    “咱说的是实情,”李太后感叹道,“当皇上的,最怕大臣文恬武嬉,有张先生做文武百官的楷模,皇上再不用担心朝局了。”

    张居正心底明白,太后嘴上说的是皇上,其实最担心朝局的是她自己,便回道:

    “皇上年纪虽小,但志存高远,可以料定他长大之后,必然是一位英明君主。”

    “但愿如此,”李太后心存感激,投向张居正的目光也就更为大胆,“天底下的母亲,有谁不想自己的儿子成器?咱身为太后,这份担忧更不同常人,幸好钧儿在张先生的教导之下,虚心好学,勤研政事,已有一个好的开端。”

    张居正赶紧纠正:“臣不敢教导皇上。”

    “老师对学生,不是教导又是什么?”李太后真情流溢,感叹说道,“作为母亲,咱看得清清楚楚,对钧儿的成长影响最大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他的父亲隆庆皇帝,另一个就是你!”

    “太后!”张居正不知所措喊了一声。

    “张先生不必紧张,这是咱的肺腑之言,没有半点虚假,咱毕竟是太后,在这个身份上,还用得着虚情假意巴结人吗?”

    李太后火辣辣的目光,灼得张居正浑身不自在。但他不敢越雷池一步,只哽咽答道:

    “太后如此器重下臣,臣无以为报,当结草衔环,誓死效忠皇上。”

    同刚才议论国事慷慨陈词相比,这张居正好像换了一个人,面对首辅的这份拘谨,李太后仰面吁了一口气,又问:

    “张先生,你觉得太后不像一个女人吗?”

    “不……”张居正语塞了。

    “不,不什么?”李太后追问,不等回答,她又问道,“你觉得咱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太后端庄贤淑。”

    “还有呢?”

    “太后美而不艳,媚而不妖。”

    “这是张先生的真心话?”

    “是真心话。”

    张居正已是浑身燥热,嗓子干得冒烟,却又想不到喝水。李太后看着他的窘态,忽然有了一种很大的满足感,说道:

    “骆宾王的《讨武曌文》骂武则天‘入门见嫉,狐媚偏能惑主’。这是穷酸文人的滥言!狐媚是女人的本钱,天底下没有不吃鱼的猫儿,也没有不喜欢狐媚女子的男人。张先生你想一想,皇帝身边美眷如云,后宫嫔妃尽是佳丽,你若不狐媚,又怎能技压群芳而获宠?不能获宠,作为一个女人,你岂不要把一盏青灯守到白头?当然,狐媚只能作为获宠的手段,若要固宠,还得端庄贤淑。所以说,狐媚与端庄,乃是一个女人的两面,二者不可偏废。”

    这一番奇论,张居正闻所未闻。不过也让他就此找到了李太后当年在后官脱颖而出的理由。他觉得眼前这位年不过三十的美丽太后不但可敬,而且可爱,不免由衷赞叹:

    “太后真乃巾帼英雄!”

    谁知李太后不领情,把嘴一撅,讥道:“张先生,你这一评价,咱就俗了。”

    “啊?”

    “想当英雄的女人,那还叫女人吗?女人最大的本事,就是要能够博得男人的欢心。”

    张居正的心怦然一动,他看到李太后眼光中有某种企盼,便小声言道:

    “太后作为一个女人,也许寂寞了一些。”

    “是啊,”李太后的心思被勾动,只见她眼眶中溢出晶莹的泪花,感叹道,“作为女人,咱有七情六欲,但作为太后,咱又不能不把这些七情六欲扼制下去。”

    “太后母仪天下……”

    张居正本想说一句安慰的话,出口又觉得不像,便打住了。这时,只听得门外有一声轻轻的咳嗽。

    “谁呀?”

    “是咱。”

    冯保的声音,他出去喊人,本用不了这长时间。但他看出李太后有单独与张居正多待一会儿的意思,就在外头磨蹭了半天。

    “人带来了吗?”李太后问。

    冯保隔着门答:“带来了。”

    “进来吧。”

    门被推开,冯保一让身子,让一个穿戴入时的年轻女子打前走了进来。张居正注目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宠爱的玉娘。

    “怎么会是你?”张居正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玉娘也看到了张居正,但来不及打招呼,只见冯保指着李太后对她言道:

    “这是慈圣皇太后。”

    玉娘赶紧跪下磕头,李太后紧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才吩咐赐座,然后笑着问张居正:

    “张先生,没想到吧?”

    “臣……”张居正脸色臊红,不知说什么好。

    却说在前几日的一次闲聊中,李太后从冯保口中得知张居正宠上了一位叫玉娘的小女子,她顿觉好奇。在她的印象中,张居正是一个不苟言笑的正人君子,没有想到他也会花前月下情意绵绵。今天上午到了大隆福寺后,与张居正谈话时,她突然灵机一动,想把玉娘找到这里来见上一面,于是在中午用膳时偷偷吩咐冯保派人去办这件事。

    乍一见玉娘,李太后惊叹她的美貌,看她走几步路儿,袅袅娜娜,却没有轻薄之态,又问了她几句闲话,无非身世籍贯之类,玉娘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应对无误,心中对她已是产生了几分好感。看到张居正在一旁局促不安,李太后笑道:

    “张先生,听说你身边多了一位玉娘,咱就想看看是何等的一个标致人儿,所以今天就让冯公公去积香庐把她请了来。”

    张居正一听李太后什么都知道,心里头有些紧张,不安地答道:“臣行为不检点,有失大臣风范。”

    “先生不必自劾,”李太后以少有的亲热语气说道,“咱这个太后不是呆板之人,前些时,看到张先生为国事如此操劳,咱还寻思着,在宫里头选一个才貌双全的宫女赐给张先生,让她好好儿地侍候你。谁知宫女还没选出来,这位玉娘倒捷足先登了。这是好事,你不要自责。”

    “谢太后。”张居正心存感激。

    “玉娘,你过来。”李太后忽然喊道。

    玉娘起身走到李太后跟前,李太后拿起她的手摸了摸,又看了看她的一双扑闪闪的杏眼和白皙圆润的下巴颏儿,叹道:

    “看你这副长相,也是个有福的人,跟着张先生,不致败他的运。”

    “多谢太后夸奖。”玉娘蹲了个万福。

    李太后朝张居正瞥了一眼,又对玉娘说:“咱若不是太后,肯定就要起你的醋意儿。玉娘,从今天起,你就算从我身边选拔的宫女,好好服侍张先生,不可耍娇使性子,你记住了?”

    “奴婢记住了。”玉娘羞涩地一笑。

    “记住了就好,没事儿的时候,咱会宣你进宫唠唠嗑子的。”李太后说着,又问,“听说你很会唱曲儿?”

    “奴婢学过几支。”玉娘谦虚地答。

    “现在,你给咱唱一支吧。”

    “不知太后要听什么?”

    李太后笑道:“你这妮子,正是怀春的年龄,你就拣怀春的曲子唱一支吧,张先生,你说可好?”

    张居正局促回答:“臣听太后的。”

    说话间,冯保让人将玉娘随身带来的琵琶拿进来,玉娘略一沉思,就捻指弹唱起来:

    念多情,抛不掉他的情意儿厚,

    清晨起闷悠悠,桃红纱帐挂金钩。

    孤孤单单无陪伴,

    懒对菱花怕梳头。

    热扑扑的离别恨,把奴的魂儿勾。

    谁能够把情留、把情留?

    背地里,奴的泪双流。

    奴是一颗实落心,

    生生教你温存透。

    温存透、温存透,

    可恨奴家无来由,

    梦赴阳台把佳期凑,

    醒来却是孤孤单单在绣楼,

    看天边,残月如钩……

    玉娘唱的是《岭儿调》,凄切哀婉。唱着唱着,她已是泪流满面。冯保在一旁观察,只见张居正眼睑低垂,负疚之情已在脸上显露。而李太后受到的感染更深,几颗晶莹的泪珠,正滚动在她发烫的脸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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