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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弯下腰。然后小声开口:“哎,可是,现在就想要了,怎么办?”

    说这话的时候声音有点发软。不太敢去看他此刻的表情。听见他低笑了一声,话尾里带着一点钩缠的意味,足以撩拨在心尖上。身体在慢慢往下倒,一直到后背挨上床单。面前是他深黑的眼睛,有很明显的笑意。话音伴随亲吻落在唇角:“这样的话,为夫就笑纳了。”

    他用手指挑开我睡袍系带的时候,我有些胡乱地去扯他上衣的领扣。被他抓住手指,在每根手指的缝隙里亲吻。这迅速地让人发软。我看见他眼底乌沉深邃,带着分明的隐忍意味。两手两脚一起用力,紧紧贴住面前他的身体。双手攀在他的后背上,然后屈起手指,轻轻勾挠了几下。

    我听见他很快变得不稳的气息。下巴被不轻不重咬了一口,听见他克制的声音:“绾绾,你不用挑逗,我就已经很受不了了。”

    我咽了咽有些紧张的喉咙,小声说:“就是希望你能更受不了一点啊。”

    下一刻亲吻铺天盖地一样地落下来,带着吮吸吻咬。仿佛要一口一口咽下去的错觉。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除此之外更多的是想迎合上去,却不知道除了更紧地抱住他之外,还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他亲吻得霸道,后面的动作却足够温柔。我被他抱在怀里,一边低声哄慰,一边轻柔逗弄。可以察觉到他的仔细和小心。窗外有夕阳渐渐落下去,猛然亮了一下,很快整张天空都陷进沉暗里。又是一天的光景即将结束。今天明明什么气氛都很好,连此刻也是一样。我却还是忍不住有些想哭。一抬眼看见不远处柜子上的相框上映射出现在我的表情,眉心微微皱起,有些茫然无措的模样。

    我虽然开始没有意识到,经过一天的沉淀,也好歹能后知后觉地察觉出,这世上不会有毫无理由的痊愈,我现在这样,并不是真的发生了奇迹。

    回光返照四个字,用在这一刻才是恰到好处。

    最后停歇下来的时候,我已经迷迷糊糊有些发困。连被他抱去洗澡也不记得。朦胧里听见顾衍之柔声开口:“绾绾,张嘴。”

    我下意识听从他的话,感觉他把温热正好的白粥喂进来。勉强吞下去几口,只觉得喉咙哽住,再也咽不下去。以往他总是会耐心劝我再吃几口,这一次却没有强求,片刻离开后,又很快回来。一如既往将我从床里面捞过来,面对面地搂在怀里。我勉强睁开半只眼皮,还未看清楚他的脸庞,就很快又合上。过了片刻觉得他揽住腰身的力道比往日大了许多,忍不住动了动,他稍微松开一些,然而下巴抵在我头顶,整个怀抱还是拢得滴水不漏的效果,比往日都要紧密,几乎要嵌进去。我隐隐觉得他有些不同寻常,可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乖,睡吧。”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独自一人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前方隐约有亮光,却无论如何到不了那尽头。也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这一段路,周围很冷,又空无一人。渐渐感觉身体变冷,脚步也越来越沉重,终于看到那束光线越来越近,隐隐有父亲的面容在后面。他的脸上有些微笑,朝着我遥遥伸出双臂。

    我喊了一声“爸爸”,这一次他竟然缓缓开了口,嗯了一声。

    恍惚有许多小时候的记忆涌过来。潮水一样要把人淹没。我听到他又开口,带着空荡荡的回响:“小绾,来。”

    我小跑过去,想要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要够到,却听见恍惚耳边响起顾衍之的声音。我从未听过他这样唤我的名字,有些微微颤抖,每一个音调里都饱含浓郁到满溢出来的悲痛。

    我硬生生止住脚步,抬起头来望向父亲。他的面容在耀眼的光线后面,隐约还是十多年前的模样,黑发黑眸,眼神温和。静静立在那里,耐心地等着我走过去。

    隔了良久,我说:“爸爸,我就要死了,对不对?”

    他看看我,仍是有些微笑的样子:“想和我走吗?”

    我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忽然觉得脸上有些湿漉漉。伸手一摸,是满脸的水泽。可我分明没有掉眼泪。再抬起头的时候,父亲的身影正慢慢变得模糊,我立即去抓,却差了一步。正要往前再踏一步,忽然整个人被紧紧抱住。浑身一震,终于醒来。

    入目是顾衍之微微闭起的眼睛。唇色几乎与脸庞一样苍白。我整个人都被他紧紧抱住,十指亦交缠,一分不得动弹,还是前一晚入睡时的姿态。终于知晓脸上的水泽是从哪里来。顾衍之的面色平静,可是他眼角分明有泪水渗下来。

    胸中突然像窒息一样痛。张了张口,尝试着唤他:“顾衍之?”

    腰上的手臂蓦地一紧,他缓缓睁眼,目光定在我脸上很久,才低声开口:“绾绾。”

    他的声音带着沙哑。深长的睫毛低了低,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将所有情绪又重新掩住。古井无波。可是我分明感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更加紧地握住他,发觉他比我更冰冷。

    我有些轻松地补充道:“你看,我还好好的,对不对?”

    将这几个字说完,只觉得极度疲惫。可还是努力凑出一个笑容给他看。停顿了一下,又缓慢靠近过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发觉他的嘴唇也是冰冷。

    我不知道刚才在睡梦里,于他而言发生了什么。他一直都那么镇定从容,从未有过半分失态的模样。可方才他的眼角分明有湿意。

    他在落泪。我真不想看到他这个模样。

    却又不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他。房间里半晌的静寂沉默。接着听见他若无其事地开口:“刚才做了梦?”

    我嗯了一声:“而且是梦见了你呢。”

    “梦见我什么?”

    我顿了顿,说:“梦见你叫我的名字啊,让我回来,一遍遍地。”

    他没有讲话。我又说:“你看,你真的是无所不能的。我真的回来了,对不对?”

    隔了片刻,他终于笑了笑。我们十指交缠,听见他低声说:“是啊,我是无所不能的。”

    有人说,人在倒数时间迎接死亡的时候,会突然顿悟,会变得豁达。尘世间诸多留恋不舍,欢笑泪水,在那一刻都显得无足轻重,甚至连死亡都不惧怕。我却做不到这样。也许是因为执念太深,又或者是其他原因,不管如何说服自己,终究还是不想放手。

    父亲曾经与我偶尔提起,他在选择去深山支教之前,在寺庙里修行的生活。晨起早课,诵经,敲钟,一日继一日的参佛。他说那时他物我两忘,不曾觉得清苦。我问他既然这样,为什么会转念来到山中,那时他摸着我的头,笑着同我说,是因为他与尘世执念太深,缘分未尽。

    假如这一生可以因为执念太深,而真的缘分未尽,也未尝不是一件天大好事。然而命运总有不尽人意的地方。父亲在我年幼时曾向我许诺,他会庇佑我,一直到我不需要为止。可是他在我十岁的时候便与世长辞。我十岁那年坐在山岗上他的墓碑前,曾经一度心灰意懒地想,也许是他对子女的执念无法敌得过死神的召唤。

    可是从另一方面,这些年来,我又仿佛真的始终受到父亲庇佑。虽然幼年失怙,却得到镇长和村民的额外照应,又在次年遇见顾衍之,被他带引离开大山,来到T城。从此之后的十一年,一直顺遂平安。

    这其中每一个变化,都与父亲有千丝万缕的关联。杜思成这三个字,像是一道强大的护身符,我所熟悉的每一个人,连同顾衍之,皆与父亲有着关联。这样的感觉很安心,仿佛他一直无形中照拂着我。尽管离开,却又无处不在。

    我在清醒之后的不久,很快又被送去了医院。所谓的苟延残息,用在此刻我的身上,大约很合适。印象里顾衍之从始至终都在攥着我的手,我却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也再说不出话来。身上被连接了数个医疗器械,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音。我听见隔着门板有医生聚在一起激烈讨论,每一句话都透着不确定的可能。绝望大于生机。从来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过死亡的临近,几乎可以听见死神破风赶来的声音。

    兰时也赶来医院。同顾衍之安慰说:“杜绾现在还活着,这就是希望。什么是奇迹,抓住哪怕零点一的希望,无论如何不松手,就可以发生奇迹。”

    良久才听见顾衍之的声音。平淡得不同寻常:“要是能代替,我倒是挺愿意这些事转移到我身上。”

    兰时沉默了一会儿,说:“杜绾要求鄢玉对你心理控制,你没觉得有什么怨恨么?”

    “没什么值得怨恨的。”感觉一只手轻轻抚在我的额头上,顾衍之的声音低沉回缓,“要是换做我,我也是会这样做。”

    这个世上有一个人,他这样通透,我无需讲话,他已经都懂。

    我在恍惚昏迷中,眼皮发涩,脑海中则走马观花一般,有许多以前的事情掠过。

    想起大学下课之后,他依我要求等在校门口。看见我后远远朝着我伸出手臂,笑着将我裹进怀里。以及他曾经手把手教我玩桌球,却在纠正我握杆姿势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到后来突然被他一把掐腰抱起,搁在台球桌上。还有很久之前,初次约会时的忐忑,虽然只是一次烛光晚餐,却为此纠结了很久,在衣帽间发呆了一个小时也不知该穿哪件衣服。最后还是顾衍之敲门进来。我还记得那时他的模样,穿着米灰色的上衣,衬得面如冠玉,手指莹润修长。随手指点了一件连衣裙,等我换完,他突然从手心里掉出一件项链,把我拉到镜子前面,替我戴上。那时他的笑容很好看,只是唇角的一点微微上翘,就叫人觉得心里发软。感觉他亲吻我的发顶,声线低低轻柔:“很漂亮。”

    诸如此类等等。都是一些零星小事,可是衬着他好看眉眼,仿佛连记忆里的光线都是明亮耀眼,每一处都清晰得有如昨日。

    有这么一个人。他一直在你身边陪伴。他可以轻松解决你的所有难题。他把你的每一个细节都妥帖安放。他总是有一点小捉弄,却足以依赖和信任。在你面前,他始终笑容温柔,从容沉静。

    他对其他人都漫不经心。他把你一人捧在心上。他是你一个人的阿拉丁神灯。

    我恰恰拥有这样一个人。他给我从十一岁到二十二岁的所有喜怒哀乐。在我被确诊为骨癌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拥有这样明晰可辨的幸福。

    遇上顾衍之,已经花光我这一生中最好的运气。

    我已经难能睁开眼,只隐隐约约听到有顾衍之同我讲话的声音。也许他并没有停歇,可听在我这里,就有些低微,并且时断时续。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见完整的一句:“昨天回到家的时候你睡着了,就没有闹醒你。后来就也忘了告诉你,前些时间你不在家的时候,我在院子前面那棵银杏树旁边种了一棵石榴树。秘书说那是甜的石榴。听说,依照山里的传统,它寓意着多子多福,对不对?”

    我想给他纠正,种石榴树是以前母亲那边羌族出嫁时候才有的传统。并不是山里所有的人都这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听他继续缓慢地说下去,声音沙哑,有些费力的意味:“管家给你熬了鱼汤,晚上的时候会送过来。绾绾,你要在那个时候之前醒来。”顿了顿,又缓缓低沉重复了一遍,“绾绾,我请求你,你要像今天早晨那样,朝着我张开眼,醒过来。”

    我很希望自己能睁开眼,看一看他此刻的模样。或者伸手抱住他,小声告诉他我其实很好。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过了不知多久,听见他自己又讲下去:“你可以醒过来的,对不对?昨天在你睡着的时候,我跟上天打过商量,同他说,这世上有个叫杜绾的孩子,她的母亲是中国西部的羌族人,一生勤勉劳作,美丽善良。她的父亲是杜思成,在T城是个传奇人物,却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去了深山的村镇,在那里一呆十几年,做过许多好事,最后因为救别人的孩子而长眠地下。这个叫杜绾的女孩子她故去的父母爱她很深,不忍她这么早离开世间。而她自己平时又乖巧懂事,漂亮可爱,假如上天还有怜悯之下,就请这一次放过她。让她再尽量看一眼这个世间。我那时跟他说,如果他答应,就让你的手动一动。然后我看见你在睡梦里,下一刻你抓了抓我的衣袖。”

    他嗓音又低又缓,沙哑得不像话,和往日大不相同:“所以,绾绾,你总是可以醒过来。”

    我被他说得很想哭,感觉他亲吻我的额头,鼻尖,和脸颊,每一寸都轻得仿佛蝴蝶振翅一样。听到他说:“等你病好,我们回去山里,给父母扫墓。感谢他们的庇佑,这一次要好好的感谢。你说好不好?”

    他说到后面,声音有微微不稳,已经不能压抑住。我觉得心脏像是被豁了一道深口一样的苦痛,不能自已。

    我有多希望这只是一场梦。什么都没有发生,包括癌症。我喜欢的这个人,他的眉眼间还是镇定从容,不紧不缓的模样。举手投足间漫不经心。他的手心有温暖正好的温度,唇边的笑容依然好看得一塌糊涂。

    我不想看他费尽心神到这地步。

    意识沉入昏迷。恍惚中被转移,被抢救,有忙碌的脚步声,有对话,身体有将近麻木的疼痛。渐渐不能觉察到四周,连被顾衍之紧紧握住的知觉都停滞。我隐约知晓这是最后的一滴性命。或者死去,或者发生那祈望已久的奇迹。

    觉得整个身体都被束缚着,几近窒息的难受,夹杂着隐隐被抽离的疼痛。很努力地在挣扎。很努力地想要活着。不可以死去。我给自己发出这样的命令。协调身体所有可以听从的器官。拼尽全力想动一动。眼前却渐渐有白光,迷蒙蒙的一片,笼着一层雾纱一样。我以为会再次看到父亲。心情不知如何形容的复杂。张了张嘴,低声喊了一句:“爸爸。”

    他却没有出现在视线里。我提高声调,又喊一遍,仍然没有看到身影。这个地方并不熟悉,虽然有光线,却很冷。试着往前走了一步,终于听见回应,温和地阻止我继续前行:“小绾,别再走,停下来。”

    我循声回头。没有身影。

    “爸爸,我看不见你。”

    父亲的声音又响起,却只是空荡荡地浮在四周,寻不到源头,和任何踪迹:“小绾,以后要努力活下去。要过得好,知足跟快乐。”

    我张了张口,只这么几个字,却莫名觉得这些话像是再也见不到时的嘱托。莫名的恐慌,喊了一声“爸爸”。却没有再被回应。又连着喊了好几声,却都只是周围静寂,再也翻不出一丝的声音。

    像是过了地老天荒那样久的时间。眼前的白光一点点消失,直至彻底的静寂。身体渐渐有些疲惫的感觉。带着清晰可辨的疼痛。最后是意识的缓慢回笼。声音渐渐从遥远到邻近,听见仪器滴滴的规律声音。以及窗外清脆欢快的鸟鸣声。

    被单下被攥住的手指下意识动了动,立刻被攥得更紧,紧到有些发疼。

    却同时可以让人确认,这不是梦。

    又过了很久,终于积攒出一些力气,缓缓睁开眼睛。

    入目一双熟悉眉眼。有深长睫毛。明亮眼睛。眼神温柔沉静,唇角带着一点笑容。

    这个人。

    动了动有些干涸的嘴唇。用了最大的力气说出口:“听说,醒过来就会有鱼汤喝的,对不对?”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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