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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柜台后的阿姨表情很复杂,嘴角是微微地嘲弄。拿出一盒丢到玻璃柜面上,指了指店右边的那个收银台,“去那边付钱。”

    付好钱,齐铭把东西放进书包里,转身推开门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的那一句不冷不热的“现在的小姑娘,啧啧,一看见帅气的小伙子,骨头都轻得不知道几两重了”。

    齐铭把书包甩进自行车前面的框里,抬手抹掉了眼睛里滚烫的眼泪。

    他抬腿跨上车,朝着黄昏苍茫的暮色里骑去。

    汹涌的车流迅速淹没了黑色制服的身影。

    光线飞快地消失在天空里。

    推着车走进弄堂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各家的窗户中都透出黄色的暖光来,减弱着深冬的锐利寒冷。

    齐铭推车走到易遥家的厨房面前,看到里面正抬手捂着嘴被油烟呛得咳嗽的易遥。

    他抬起手,递过去笔记本,说,给。你要的。

    易遥拿着锅铲的手停了停,放下手上的东西,在围裙上擦掉油污,伸出手,从窗口把笔记本接了进来。

    齐铭松开手,什么也没说,推着车朝家里做去。

    易遥打开笔记本,从里面拿出一包验孕试纸,藏进裤子口袋里。

    合上本子,两颗眼泪啪啪地砸在封面上。

    10

    每一个女生的生命里,都有着这样一个男孩子。他不属于爱情,也不是自己的男朋友。可是,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一定有他的位置。看见漂亮的东西,会忍不住给他看。听到好听的歌,会忍不住从自己的MP3里拷下来给他。看见漂亮的笔记本,也会忍不住买两本另一本给他用,尽管他不会喜欢粉红色的草莓。在想哭的时候,第一个会发短信给他。在和男朋友吵架的时候,第一个会找他。尽管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从自己生命里消失掉,成为另一个女孩子的王子,而那个女孩也会因为他变成公主。可是,在他还是呆在离自己最近的距离内的时光里,每一个女孩子,都是在用尽力气,消耗着他和他带来的一切。

    每一个女生都是在这样的男孩子身上,变得温柔,美好,体贴。

    尽管之后完美的自己,已经和这个男孩子没有关系。

    但这样的感情,永远都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齐铭是超越爱情的存在。

    眼泪一颗接一颗掉下来,像是被人忘记拧紧的水龙头。眼泪掉进锅里烧热的油,四处飞溅。

    手臂被烫得生疼。

    放到冷水下一直冲,一直冲。冲到整条手臂都冰凉麻木了。

    可眼泪还是止也止不住。

    11

    光华小区9栋205室。

    闭上眼睛也背得出的地址。

    甚至连小区门口的门卫老伯也对自己点头。

    齐铭走到楼下的时候停住了,他抬起头对易遥说,要么我就不上去了,我在下面等你。

    易遥点点头,然后什么也没说,走进了楼道。

    齐铭看着易遥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心里还是隐隐地有些不安。

    他站在楼下,黄昏很快地消失了。

    暮色四合。

    所有的楼宇在几秒钟内只看得清轮廓。灰蒙蒙地。四下开始渐次地亮起各种颜色的灯。厨房是黄色。客厅是白色。卧室是紫色。各种各样的灯在小区里像深海的游鱼般从夜色中浮动出来。

    二楼没有亮灯。

    突然变强烈的心跳,压不平的慌乱感。齐铭朝楼上走去。

    拐进楼道。声音从走廊尽头传过来。带着回声般的扩音感。

    “你怎么怀上了啊?”

    “这女人是谁?”

    “你就别管她是谁了,她是谁都无所谓,我问你,你现在怀上了你准备怎么办啊?”

    “这女人是谁?”

    “我说你丫没病吧?你真怀上还是假怀上啊你?”

    “……我真的有了。你的。”

    “我操,我当初看你根本不推辞,我还以为你是老手,结果搞了半天你没避孕啊?”

    “我……”

    “你就说你想怎么办吧?”

    李哲光着上身,半靠在门口,易遥站在他面前,看不到表情,只有一个背影。

    李哲只看到眼前有个人影一晃,还没来得及看清,一个挥舞的拳头就砸到了脸上,扑通一声跌进房间里,桌子被撞向一边。

    屋内的女人开始尖叫着,易遥突然心里窜出一股火,冲进房间,抓着那女人的头发朝茶几上一摔,玻璃咣当碎了。那女人还在叫,易遥扯过电脑的键盘,“你他妈叫什么叫!操!”,然后用力地朝她身上摔下去。

    12

    路灯将黑暗戳出口子。照亮一个很小的范围。

    走几米,就重新进入黑暗,直到遇见下一个路灯。偶尔有一两片树叶从灯光里飞过,然后被风又吹进无尽的黑暗里。

    易遥突然停下来,她说,我要把孩子打掉。

    齐铭回过头去,她抬起头望着他,说,可是我没有钱。我没钱打掉它。我也没钱把它生下来。

    大风从黑暗里突然吹过来,一瞬间像是卷走了所有的温度。

    冰川世纪般的寒冷。

    以及瞬间消失的光线。

    13

    易遥收拾着桌上的碗。

    母亲躺在沙发上看电视里无聊的电视剧。手边摆着一盘瓜子,边看边磕,脚边掉着一大堆瓜子壳。

    易遥洗好碗拿着扫把出来,心里琢磨着该怎么问母亲要钱。“我要钱。给我钱。”这样的话在家里就等于是宣战一样的口号。

    扫到了她脚边,她不耐烦地抬了抬脚,像是易遥影响了她看电视。

    易遥扫了两把,然后吸了口气说:“妈,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

    “什么叫多余的钱,钱再多都不多余。”标准的林华凤的口气。揶揄。嘲讽。尖酸刻薄。

    易遥心里压着火。一些瓜子壳卡进茶几腿和地面间的缝隙里,怎么都扫不出来。

    “你就不能好好吃吗,掉一地,亏得不是你扫,你就不能把瓜子壳放在茶几上吗?”

    “你扫个地怎么了?哦哟,还难为着你啦?你真把自己当块肉啦?白吃白喝养着你,别说让你扫个地了,让你舔个地都没什么错。”

    “话说清楚了,我白吃白喝你什么了?”易遥把扫把一丢,“学费是爸爸交的,每个月生活费他也有给你,再说了,我伺候你吃伺候你喝,就算你请个菲佣也要花钱吧,我……”还没有说完,劈头盖脸的就是一把瓜子撒过来。头发上,衣服里,都是瓜子。

    虽然是很小很轻,砸到脸上也几乎没有感觉。可是,却在身体里某一个地方,形成真切的痛。

    易遥丢下扫把,拂掉头发上的瓜子碎壳,她说:“你就告诉我,家里有没有多余的钱,有,就给我,没有,就当我没问过。”

    “你就看看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你就拖去卖吧!你最好是把我也卖了!”

    易遥冷笑了一声,然后走回房间去,摔上门的瞬间,她对林华凤说:“你不是一直在卖吗?”

    门重重地关上。

    一只杯子摔过去砸在门上,四分五裂。

    14

    黑暗中人会变得脆弱。变得容易愤怒,也会变得容易发抖。

    林华凤现在就是又脆弱又愤怒又发抖。

    关上的房门里什么声响都没有。整个屋子死一般的寂静。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把刚刚披散下来的稍微有些灰白的头发拂上去。然后沉默地走回房间。伸手拧开房门,眼泪滴在手背上。

    比记忆里哪一次都滚烫。

    心上像插着把刀。黑暗里有人握着刀柄,在心脏里深深浅浅地捅着。

    像要停止呼吸般地心痛。

    哪有什么生活费。哪有学费。你那个该死的父亲早就不管我们了。

    林华凤的手一直抖。这些年来,抖得越来越厉害。

    “你不是一直在卖么?”

    是的,是一直在卖。

    可是她每一次躺在那些男人身下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易遥,你的学费够了,我不欠你了。

    而那些关于她父亲的谎言,其实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说来欺骗易遥,还是用来欺骗自己。

    她没有开灯。

    窗外透进来的灯光将屋子照出大概的轮廓。

    她打开衣柜的门,摸出一个袋子,里面是五百八十块钱。

    除去水电。除去生活。多余三百五十块。

    她抓出三张一百块的,然后关上了柜子的门。

    “开门”,她粗暴地敲着易遥的房门,“打开!”

    易遥从里面打开门,还没来得及看清楚站在外面的母亲想要干什么,三张一百块的纸币重重地摔到自己脸上。“拿去,我上辈子欠你的债!”

    易遥慢慢地蹲下去,把三张钱拣起来,“你不欠我,你一点都不欠我。”

    易遥把手上的钱朝母亲脸上砸回去,然后重重地关上了门。

    黑暗中。谁都看不见谁的眼泪。

    并不是易遥可笑的自尊。而是她突然想起有一天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了回去。

    小摊上那块“一律20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她想起母亲好象好几年没有买过衣服了。

    门外,母亲像一个被拔掉插线的木偶,一动不动地站在黑暗里。

    消失了所有的动作和声音。只剩下滚烫的眼泪,在脸上无法停止地流。

    15

    有一天回家的路上,易遥站在弄堂前横过的马路对面,看见林华凤站在一个小摊前,拿着一件裙子反复地摩挲着,最后还是叹了口气放回去了。

    小摊上那块“一律二十元”的牌子在夕阳里刺痛了易遥的眼睛。

    那天晚上吃完饭,易遥没有告诉林华凤学校组织第二天去春游,每一个学生需要交五十块。第二天早上,易遥依然像是往常任何一天上课时一样,背着书包,一大早起来,去学校上课。

    空无一人的学校。在初冬白色的天光下,像是一座废弃的医院。又干净,又死寂。

    易遥坐在操场边上的高大台阶上,仰起头,头顶滚滚而过的是十六岁的浅灰色浮云。

    16

    所有的学校都是八卦和谣言滋生的沃土。

    蜚短流长按照光的速度传播着,而且流言在传播的时候,都像是被核爆炸辐射过一样,变化出各种丑陋的面貌。

    上午第二节课后的休息时间是最长的,哪怕是在做完广播体操之后,依然剩下十五分钟给无所事事的学生们消耗。

    齐铭去厕所的时候,听到隔间外两个男生的对话。

    “你认识我们班的那个易遥吗?”

    “听说过,就那个特高傲的女的?”

    “高傲什么呀,她就是穿着制服的鸡,听说了吗,她最近缺钱用,一百块就可以睡一晚上,还可以帮你用……”下面的声音故意压得很低,可是依然压不住词语的下作和污秽。

    齐铭拉开隔间的门,看见班上的游凯和一个别班的男生在小便,游凯回过头看到齐铭,不再说话。在便斗前抖了几下就拉着那个男的走了。

    齐铭面无表情地在洗手池里洗手,反复地搓着,直到两只手都变得通红。

    窗外的天压得很低。云缓慢地移动着。

    枝桠交错着伸向天空,“就像是无数饿死鬼朝上伸着手在讨饭”,这是易遥曾经的比喻。

    依然是冬天最最干燥的空气,脸上仿佛蹭一蹭就可以掉下一层厚厚的白屑来。

    齐铭在纸上乱划着,各种数字,几何图形,英文单词,一不小心写出一个bitch,最后一个h因为太用力钢笔笔尖突然划破了纸。一连划破了好几层,墨水晕开一大片。

    那一瞬间在心里的疼痛,就像划破好多层纸。

    Bitch。婊子。

    17

    食堂后面的洗手槽。依然没有什么人。

    易遥和齐铭各自洗着自己的饭盒。头顶是缓慢移动着的铅灰色的云朵。

    快要下起雨了。

    “那个,”关掉水龙头,齐铭轻轻盖上饭盒,“问你个事情。”

    “问啊。”易遥从带来的小瓶子里倒出洗洁精。饭盒里扑出很多的泡沫。

    “你最近很急着用钱吧……”

    “你知道了还问。”易遥没有抬起头。

    “为了钱什么都愿意吗?”声音里的一些颤抖,还是没控制住。

    关掉水龙头,易遥直起身来,盯着齐铭看,“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是问问。”

    “你什么意思?”易遥拿饭盒的手很稳。

    听到流言的不会只有齐铭一个人,易遥也会听到。但是她不在乎。

    就算是齐铭听到了,她也不会在乎。

    但她一定会在乎的是,齐铭也听到了,并且相信。

    “我是说……”

    “你不用说。我明白的。”说完易遥转身走了。

    刚走两步,她转过身,将饭盒里的水朝齐铭脸上泼过去。

    “你就是觉得我和我妈是一样的!”

    18

    在你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女生。

    你情愿把自己早上的牛奶给她喝。

    你情愿为了她骑车一个小时去买验孕试纸。

    你情愿为了她每天帮她抄笔记然后送到她家。

    而同样的,你也情愿相信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相信她。

    而你相信的内容,是她是一个婊子。

    19

    易遥推着自行车朝家走。

    沿路的繁华和市井气息缠绕在一起,像是电影布景般朝身后卷去。

    就像是站在机场的平行电梯上,被地面卷动着向前。

    放在龙头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手指发白。

    易遥突然想起,母亲经常对自己说到的“怎么不早点去死”,“怎么还不死”,这一类的话,其实如果实现起来,也算得上是解脱。只是现在,在死之前,还要背上和母亲一样的名声。这一点,在易遥心里的压抑,就像是雪球一样,越滚越大,重重地压在心脏上,几乎都跳动不了了。

    血液无法回流向心脏。

    身体像缺氧般浮在半空。落不下来。落不到地面上脚踏实地。

    眼睛里一直源源不断地流出眼泪,像是被人按下了启动眼泪的开关,于是就停不下来。像是身体里所有的水分,都要用眼泪的形式流淌干净。

    直到车子推到弄堂口,在昏暗的夜色里,看到坐在路边上的齐铭时,那个被人按下的开关,又重新跳起来。

    眼泪匝然而止。

    齐铭站在她的面前。弄堂口的那盏路灯,正好照着他的脸。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他说,易遥,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不信。

    就像是黑暗中又有人按下了开关,眼泪流出来一点都不费力气。

    “你根本就是相信了!”扯过车筐里的书包,朝齐铭身上摔过去。

    铅笔盒,课本,笔记本,手机,全部从包里摔出来砸在齐铭的身上。一支笔从脸上划过,瞬间一条血痕。

    齐铭一动不动。

    “你就是信了!”又砸。

    “你信了……”一次一次地砸。剩下一个空书包,以棉布的质感,软软地砸到身上去。齐铭站着没动,却觉得比开始砸到的更痛。

    一遍一遍。不停止地朝他身上摔过去。

    却像是身体被凿出了一个小孔,力气从那个小孔里源源不断地流失。像是抽走了血液,易遥跌坐在地上,连哭都变得没有了声音,只剩下肩膀高高低低地抖动着。

    齐铭蹲下去,抱着她,用力地拉进自己的怀里。

    像是抱着一个空虚的玩偶。

    “你买我吧,你给我钱……我陪你睡。”

    “我陪你上床,只要你给我钱。”

    每一句带着哭腔的话,都像是锋利的匕首,重重地插进齐铭的胸膛。

    她说,“我和我妈不一样!你别把我当成我妈!”

    “我和我妈不一样!”

    齐铭重重地点头。

    路灯照下来。少年的黑色制服像是晕染开来的夜色。英气逼人的脸上,那道口子流出的血已经凝结了。

    地上四处散落的铅笔盒,钢笔,书本,像是被拆散的零件。

    是谁打坏了一个玩偶吗?

    弄堂里面,林华凤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每一句“我和我妈不一样!”,都大幅地抽走了她周围的氧气。

    她捂着心口那里,那里像是被揉进了一把碎冰,冻得发痛。

    就像是夏天突然咬了一大口冰棍在嘴里,最后冻得只能吐出来。

    可是,揉进心里的冰,怎么吐出来?

    20

    同样的。刚把钥匙插进钥匙孔,门就呼啦打开。

    母亲的喋喋不休被齐铭的一句“留在学校问老师一些不懂的习题所以耽误了”而打发干净。

    桌子上摆着三副碗筷。

    “爸回来了?”

    “是的呀,你爸也是刚回来,正在洗澡,等他洗好了……啊呀!你脸上怎么啦?”

    “没什么,”齐铭别过脸,“骑车路上不小心,刮到了。”

    “这怎么行!这么长一条口子!”母亲依然是大呼小叫,“等我去拿医药箱。”

    母亲走进卧室,开始翻箱倒柜。

    浴室里传来父亲洗澡的声音,花洒的水声很大。

    母亲在卧室里翻找着酒精和纱布。

    桌子上,父亲的钱夹安静地躺在那里。钱夹里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叠钱。

    齐铭低下头,觉得脸上的伤口烧起来,发出热辣辣的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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