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敢找我拍戏?”

    陈峰终于点头,过去找华先生。

    那男人从始至终没有踏出暗影一步,说话声音也轻,并没有什么厉害的排场。只是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那里,全场近百人,竟然没有一个敢大声说话。

    过了一会儿,暗处的男人慢慢向他们走过来。

    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谁,因为很少有人见过他。只是看上去……他带一点病态,脸色极淡,因而显得唇色格外重。

    这个男人还没到老去的年纪,却有岁月磨过的内敛和从容。深灰色的羊绒大衣和一串温润的珠子,让他整个人看上去竟然有些诡异的华丽感。

    就是这样苍白而淡漠的人,一双眼睛让人害怕。他并没有看周围,仿佛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他只是目标明确地向着裴欢走过来。

    裴欢一步一步后退,退无可退,只能拦在盛铃身前。

    她低声说:“大哥,我不是小孩子了。”

    华绍亭抬手,裴欢拦住他,冲口而出:“别!”

    华绍亭笑了,拍着她的手让她放心,然后示意人过去把盛铃扶起来。那女人腿都软了,摇摇晃晃地捂着脸站着。

    他声音没什么力度,显然带病,淡淡地说:“既然裴裴替你求情,那就算了。你过来,给她跪下道歉,到此为止。”

    他说得好像在谈天气,而且眼睛里根本就没有别人,轻飘飘丢过来一句话,压得对方抬不起头。

    盛铃瞪大了眼睛不知如何是好,她根本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而且……他凭什么要求她下跪?

    陈峰在一边厉声重复了一遍。盛铃眼泪哗啦啦地又涌出来,崩溃地看向四周求助。她的经纪人被制片人拦下,两人一起冲她使眼色,随即迅速退到人群后边去了。

    “你们……你们!我是蒋少……蒋少知道这件事吗?你们动他的人……”盛铃脑子都乱了,只想起自己最近刚刚和蒋维成攀上关系,关键时刻他们总不能乱来。

    不提还好,这一提,华绍亭眼色暗了,旁边立刻有人过去,又是一巴掌抽在她脸上。

    盛铃这下连哭都不敢哭了。

    华绍亭已经不屑于和她开口,他有点咳嗽,手上扣着裴欢退到后边,不让她从身边离开。

    陈峰上前出面,低骂:“蒋维成算什么东西!”说完示意左右,有人拿出枪来,子弹上膛,那声音让在场的人纷纷倒抽了一口气,眼看着那枪口就顶在盛铃脑后。

    这可不是拍戏。

    盛铃惨烈地尖叫,她哪见过这种场面,完全失去理智,发了疯一样求饶。

    剧组的人也吓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为首那人的称呼,只能转向陈峰,低声求情:“峰老板给个面子……毕竟咱们都不懂道上的规矩,有做得不对的地方让一步。这姑娘不懂事,是个新人,咱们以后不让她出来就是了,别真闹大了。您看,就为她弄出人命也不值。”

    裴欢一直想说话,可是华绍亭的手扣着她的手腕,这个姿势她最明白,从小到大,华绍亭心情不好的时候就这么拉着她,那就是一切他来负责,不许她闹。裴欢本能地把话都憋了回去,急得又没办法,最终叫了一声:“哥哥……”

    华绍亭叹气,转向陈峰摇头,陈峰立刻明白了,大声重复:“跪下道歉!”

    盛铃被枪顶着,人早就吓傻了。她的经纪人挤过来,颤抖着扶着她小声地说:“铃铃……这次……这次惹不起,你就吃一次亏吧,往后路还长……”

    最终,盛铃就这么硬生生地抹干了眼泪,对着裴欢跪下,哽咽着说:“欢姐,对不起,今天是我不懂事。”

    裴欢不看地上的女人,不回应,甚至不说原谅的话。她不是为盛铃求情,她一直都是为自己求情,她自知今天敬兰会的人插手之后,她再也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盛铃身后的枪撤了,被自己公司的人扶走。

    这场戏没人敢继续往下拍,大家立即清场,混乱地收拾东西纷纷散了。

    临走的时候,陈峰站在电梯门口,三言两语,意思清楚:“今天的事,只要媒体上有人透露一个字,后果自负。”

    敬兰会的人先下去开车等着。

    空荡荡的商场顶层,剩下裴欢和华绍亭。

    他拉着她的手:“这六年……蒋维成就这么看你被人欺负,我会慢慢找他算这笔账。”

    裴欢低头不说话,陪他走了一会儿说:“你让我以后怎么工作,这事就算没人说,圈里也会传。”

    “本来我只想来看看你。”华绍亭有点自嘲,“裴裴,这么多年……我舍不得你一丁点磕着碰着。现在你就这么折腾自己报复我,是不是?”

    谁都看得出来,裴欢几乎是这个剧组里最不受重视的人,那些人的嘴脸不是一天两天积攒下来的,她忍了多少委屈多少谩骂,早都算不清。

    裴欢想解释,但华绍亭今天心情不太好,呼吸一阵一阵不稳定,她不敢乱说话刺激他,只好由他拉着去等电梯。

    两个人就像过去一样。

    裴欢已经记不清华绍亭出门的样子了,他很长时间都不离开兰坊,偶尔出来,也都是暖和的日子。

    她看了一眼那件大衣,笑了:“敬兰会都穷到这个地步了?七八年前的大衣你也穿。”

    那是件过去的基本款,好在男装一直款式简洁,到如今也还算合适。那是裴欢当年第一次拍广告挣到钱,去给华绍亭买的生日礼物。

    华绍亭也笑了:“我懒得动,好久不出门,隋远唠叨了一早上不能着凉。我让人去找,只找到这件厚点的。”电梯门开了,他率先进去,刚一关门就抱住裴欢,懒懒地靠着她说,“等着你再买新的。”

    他身上有沉香的味道,那种因为百年时光而养出的香,幽幽暗暗。

    她太习惯这个怀抱,连矫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反手抱住他,看他嘴唇的颜色很重,还是没忍住跟他说:“你要保重。”

    华绍亭脸色苍白,一直看着不太好。他眼睛里有些释然,轻轻低头吻她,不许她躲:“怕我死吗?这病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经是奇迹了。”

    电梯里四周都是镜子,她被他按在上边,明晃晃地折射出无数道影子。

    爱很奇怪,什么都介意,最后又什么都能被原谅。

    裴欢想,她这辈子早就完了。所有的心思都随着他的呼吸声万念俱灰,她还是爱他,几乎从懵懂的少女时代就这么爱他。他吻她的时候她就涌出千百种委屈,好像这么多年受的苦受的累全都翻出来,一点也经不住。

    再也没有人能让裴欢这么脆弱,她可以忍受所有谩骂和欺负,在蒋维成打人的时候也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因为她不习惯在别人面前哭。

    裴欢想起自己上高中的时候,她年纪还小,心思却大,她找各种理由死缠着他不放,可是华绍亭那会儿正是闲不住的时候,时常出去还找新的女伴。裴欢在家赌气胡闹,差点放火烧了海棠阁,华绍亭当天下午就把那女人扫地出门。

    他比她大十一岁,当然知道她什么心思。可是老狐狸就会慢慢下套,那年他一脸无奈地说:“早晚有一天,我就是被你气死的。”

    当时的小裴欢洋洋得意,跳起来拍他的脸说:“千万保重身体,你把我惯得脾气这么坏,你死了,我上哪儿无法无天去。”

    裴欢想着这些就笑了,她和当年一样,伸手拍拍华绍亭的脸。他似乎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抓住她的手指轻声说:“跟我回去吧。”

    她低头不接话,他微微加重语气:“嗯?”

    裴欢不肯,华绍亭放开她,并没有强人所难。

    那么短的时间,电梯到了一层。

    华绍亭忽然强硬地按住关门键,电梯门刚打开又关上。

    他附在她耳边问:“裴裴,那天晚上……你吃药了吗?”

    裴欢如坠冰窟,盯着他问:“你什么意思?”

    华绍亭几乎没什么表情,口气很肯定地提醒她:“我不要孩子。”

    她连讽刺的表情都已经摆不出,所有的回忆和冲动都于事无补。裴欢维持着自己可怜可悲的自尊:“放心,同样的错误我不会犯第二次。你都不想要,我也没那么贱。”

    “裴裴……”

    “你今天来,其实只关心这件事吧。”裴欢心灰意冷,笑着摇头,“我早该知道,你这么狠的人,当年下得去手,如今也一样。”

    华绍亭总是以为自己是她的神,要她生要她死,但他未必当她是个人。他养大她是习惯,宠着她是乐趣。他说爱她,最后的结果就是这样,他爱她却连她的孩子都容不下。

    裴欢一点一点推开他冰凉凉的手指,她觉得自己刚才的动容实在可笑。

    “华绍亭,我不能原谅你。”她嘴唇发抖,咬着牙说,“你做的……都不是人干的事……”

    电梯门打开,裴欢转身出去,再没回头。

    裴欢离开很久,陈峰才看到华先生从商场里出来。

    大家等他上车,他却说想走一走。

    十点多的大街上人已经很多了,华绍亭看向面前的路口,不顾众人的惊讶,和路人一样融进人群里,甚至还在人行道等绿灯的时候翻出一枚硬币,向报刊亭里的大婶要了份当天的报纸。

    敬兰会的一群人都看傻了。

    陈峰静静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情形很可笑。

    明明这个男人走进人群里也没有三头六臂,可为什么大家总是不相信,他只是个普通人。

    最后,华绍亭想要走一走的结果就是,他一个人顺着街道边看报纸边溜达,而身后,长长一队黑色车龙,正保持极慢的速度跟着他。

    这很快就造成交通拥堵。

    刺耳的汽车喇叭声此起彼伏,终于打扰到华绍亭。他皱眉回头看了一眼,陈峰的车立刻刹车,这一下差点撞到两个过马路的人。

    那是个女人,拉着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她们显然被车上呼啦啦下来的人吓了一跳,年轻的妈妈搂着小女儿在马路中央手足无措。

    陈峰下车就要赶人。华绍亭走过去,一个眼神就让他闭嘴。

    小女孩吓坏了。周围堵了一堆车和行人,大家不知道怎么了,乱哄哄吵成一团。

    只有那个脸色苍白的男人安安静静地站着,正一动不动盯着孩子看。

    华绍亭笑了,先向她妈妈说:“抱歉。”

    那女人被他一双眼睛看得有点害怕,本能地把女儿搂在怀里低头说:“没……没事。”

    华绍亭的目光停留在那个小女孩身上,他很温柔地放轻声音说:“吓到你了?都是他们的错,让这个叔叔给你买礼物赔罪好不好?”

    他说完就让陈峰过来道歉,明明是好意,想让孩子别害怕。

    可是小女孩看了他半分钟,突然抱紧妈妈的胳膊,死也不肯抬头了。

    “不用了。”她妈妈看出气氛不对,这些人敢占着车道不走,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于是她飞快地拉着女儿跑了。

    华绍亭盯着她们离开的方向出神,过了好一会儿,陈峰再次请他上车,他点头,站在人潮汹涌的路口,忽然问他:“你怕我吗?”

    陈峰蒙了,想了想回答:“华先生,您是主人。”

    “我是说,我和你们有什么区别?为什么我去做普通人都在做的事,就总会……变成不好的结果?”

    陈峰很快接话:“先生不会错。”

    华绍亭没再说话,转身上了自己的车,一路往兰坊的方向而去。

    陈峰在副驾驶的位置,心里盘算着今天华先生口气反常,肯定因为三小姐又没如他所愿。

    他想拣点好听的话缓解一下气氛,但华先生一直坐在后边若有所思,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过了好久才开口:“三小姐是为当年的事寒心了。”

    “我知道,就像今天一样。如果是别人,随便走走就不会有这么多麻烦。”华绍亭揉了揉眉心,叹气,“当年也是,我也是个男人,我爱她就不想她烦心受罪,所以什么都替她挡下来,这有错吗?”

    “您应该去和三小姐好好谈谈。”

    “裴熙是她的亲生姐姐,我说了她会生不如死。阿峰,我就是看不了她伤心,反正我没几年日子了,她要恨我……”他说到这里已经非常累了,声音快要听不清。他揉着眉心,那里隐隐有一块因为伤疤而断掉的地方。他淡淡地说:“那就恨吧。”

    当天晚上回去,陈峰就找借口一直在海棠阁外晃悠。

    顾琳直到晚饭后才出来,看见他,会意地往长廊暗处走。

    陈峰跟着她到了没人的地方,顾琳问:“没把人接回来?”

    “当年裴欢遭那么大的罪,现在她肯定不能轻易低头。”

    “看来你也知道,那女人和他怎么了?”顾琳口气加重,转身盯着陈峰,“你是老会长的侄子,肯定知道!人人都跟我说她是华先生的妹妹,当我傻吗?真是妹妹……能睡一起?”

    “她是叔叔领回来的,都叫她三小姐,后来叔叔老糊涂了!非把兰坊传给老狐狸,那会儿我们都是小孩呢。后来……后来裴欢大了,他们那样……谁敢说什么。”陈峰“哼”了一声,但也不再往下说了。

    顾琳上前一步:“华先生为了那个女人什么都肯做,为什么还能把她逼走?”

    陈峰不说话了。

    顾琳觉得这事简直邪了,谁都是这个态度,嘴硬得厉害,怎么都撬不开。

    她反而笑了,伸手拍拍陈峰,又放低声音说:“我知道你们都怕惹麻烦,但是你看……她不会回来了,今后谁陪着先生……你心里有数。”

    她如今才是华绍亭身边的人,会里上下,什么都经手。

    陈峰表情有些动摇,但还是抿着嘴打量她,没开口。

    顾琳大度地摆摆手让他先走:“我只是好奇,你不想说我也不怪你。”

    陈峰欲言又止,但最终还是不痛不痒跟她扯了两句其他的,借故走了。

    顾琳在原地前后想这件事,打定主意必须弄清楚。她慢慢转身想回到主路上去,却发现两米外站着个人。

    “谁?”顾琳心里一慌,她刚才和陈峰在角落里聊的内容,让人听见可不好。

    那人倒坦白,往前走了两步,到了灯光扫到的地方。

    顾琳看清是隋远,她长出了一口气:“你干吗站那儿不动?”

    隋远表情凝重,拉过顾琳,一路拖着她走。顾琳挣扎,却看到他做了个嘘的动作。

    他把顾琳拖到拐角:“你疯了?那件事绝对不能再提!如果有人想打听,下场都……你知道他的手段。”

    顾琳明白他都听见了,不过因为是隋远,她有七分把握。顾琳镇定下来,轻声说:“我就想弄清楚!我伺候华先生六年了,可他还是瞒着我,那人是谁?为什么她一回来他态度全变了?”

    隋远解释不清,最后急了,瞪着顾琳说:“反正这事和你没关系,别犯傻!华绍亭根本不喜欢你!”

    顾琳愣了,上下打量隋远,心里有数了。

    隋远一直阻止她问那个秘密,只有两种可能,他担心华先生或者担心她,可现在……隋远在纠结她喜欢华先生这件事。

    那就好懂多了。

    隋远吼出来之后自己也后悔了,目光躲闪。

    可惜他终究只是个医生,不是敬兰会这群天天钩心斗角的帮派人士。

    顾琳已经收拾好情绪。她六年耳濡目染,虽然在看人的心思上斗不过华先生,但收拾个隋远还绰绰有余。

    于是她靠近他,笑得有点伤感:“华先生只拿我当她的替身。”

    隋远目光都软了,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最后扶着她肩膀:“顾琳,他其实没那么可怕,对自己人都很好。你懂分寸,别去碰他的底线,他不会害你的。”

    顾琳怅然地摇头,转身绕过他往回走。隋远不远不近地跟着她,她突然回身笑了,跟他说:“我不是裴欢,没有人护着。将来我惹他生气,下场就是死。”

    夜风温柔。

    隋远却觉得顾琳那个笑容分外惹人心疼。

    兰坊是个残酷的世界,他们进了这扇门,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此就要遵从这里的生存法则。

    他在那一刻想,这只是个十八岁的女孩子,别人都被父母兄长捧在手心上的时候,她就出生入死跟着一群大男人混黑道了。

    隋远突然明白了那只老狐狸的心情,对着……他喜欢的人的心情。

    想把她保护好,让她不经风雨,不谙世事,一辈子做个不懂事的小女孩。

    所以隋远犯了一个大错,这让他在最后的时候才想明白,人的心就是这世界上最治不好的病。

    他胸口一热,对着顾琳的背影说:“没关系,我会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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