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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其对峙了足足两个时辰。

    那两个时辰对她来讲如同两载春秋,因为她稍有不慎便会被蛇王一口咬死!

    张少白与佘婆婆之间的一场对峙,就像是一场胆量之争,谁若是先扛不住内心恐惧,便难免退步。

    只不过此情此景若是在不信鬼神的人看来,反倒像是两个人在大眼瞪小眼。比如茅一川,他若是在场,怕是感受不到丝毫凶险。

    有阵秋风刮过,树叶沙沙,还吹落了不少。两人僵持不下之时,佘婆婆摸了摸拐杖的“蛇头”,下一刻那拐杖的“蛇头”处忽然张开了嘴。她又取出一只婴儿拳头大小的藤杯放在蛇口下方,接住了从蛇口中流出的蛇涎。

    “请用!”佘婆婆将小杯向着张少白那头用力一扔,瞄着他的胸口,准头极好。

    后者则轻描淡写地用手接下,认真看了看杯子以及里面的蛇涎:“没什么颜色,就是不知道味道如何?”

    就在此时骤变突生,藤杯之中竟蹿出来一条小蛇!

    张少白不慌不忙,淡淡将手中藤杯倒转,其中蛇涎落了一地,那条腾空而起的小蛇也随之烟消云散。

    幻术,小道尔。

    不过就在蛇涎坠落地面,渗入泥土之后,明珪忽地发出一声惊叫。

    张少白回头一看,只见又有条小蛇盘着身子,正冲向自己这边吐着芯子,显然不怀好意。这条蛇的鳞片呈黑白环状,蛇首呈三角状,蛇眼凶恶。

    “先生!我怕蛇!”明珪吓得险些哭了出来。

    张少白却笑道:“你怕它,却不知它其实更怕你。”

    说罢,张少白便弯腰伸手抓蛇,明珪赶忙扯住先生,奈何人小力气也小,只能眼看着张少白的手距离怪蛇越来越近。

    可奇怪的是,那条蛇却迟迟不肯攻击,反而还做出了退后的架势。在张少白那只手即将触碰到蛇身的时候,更是吓得转头就跑。

    张少白重新直起腰来,笑道:“老人家真是玩得一手虚虚实实的好戏法!”

    那条小蛇转眼便逃得无影无踪,佘婆婆冷声道:“放心,那蛇无毒。”

    “蛇无毒,人心却有毒啊。若不是事先准备了一些雄黄粉,只怕今天便要着了你的道,”张少白拍了下手,只见手上有些鲜黄粉末簌簌掉落,“不过如今你出完了招,便该轮到我出招了。”

    张少白吟诵道:“勾魄摄魂,五鬼拍门。”

    话音刚落,佘婆婆便觉得身后多了一些“东西”,她低头看向地面,突然发现除了自己的影子之外,竟然还多了一个细长鬼影。

    张少白又拍了下手,那鬼影便一分为二。

    佘婆婆感到心头用力一跳,仿佛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无法抽身离去的泥潭。不仅如此,她还嗅到了一股淡淡酒臭,不知是从何而来。

    再拍手,鬼影由二化三。佘婆婆想要转身逃离此处,却发现身子僵硬,就连转头都难以做到。

    再再拍手,鬼影由三变四。若是此刻有人能够触碰到佘婆婆的身体,便会发现她像一块石头般冷硬,双眼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深。

    待到最后一拍响起,佘婆婆亲眼看到地上的影子已经足有六个,其中一个是自己,剩余五个则是不知来路!紧接着她便感到背后被人用力推了一下,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竟险些一头栽进张宅!

    老人家再顾不得其他,赶忙摘下面具,回头一看,空空如也,哪里有什么鬼影。她又脱下了外衣,细细翻看着背后,竟然真的在上面找到了一个巴掌印。

    手印虽然不甚清晰,但指节分明。

    佘婆婆倒吸了一口冷气,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向张少白,看到少年也摘掉了山鬼面具,脸上仍挂着笑意。

    而他的双脚,仍在圈内一动未动。

    张少白表情似笑非笑,声音森然:“六年前张宅曾起了一场无名火,冤魂众多,婆婆可知缘由?”

    佘婆婆不由自主心中惶然,再不敢看那人双眼,低声说道:“老身……不知。”

    ※

    升道坊。

    道门修行讲究一个财侣法地,而如今身为天之骄子的成玄风,貌似只占了一个“法”字。兜里空空如也,破道观漏雨漏风,师兄温玄机又是个不着调的,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要寻回或是稳固一颗道心简直是难上加难。

    温玄机曾说会教他虚实相合,只是这几日来,所谓的“虚实相合”,不过是帮着东边的老汉推一车炭,顺手为路过的菜园淋一瓢水……成玄风原本不懂的那些依旧不懂,但他还是选择相信师兄,并未半路反对,执意回去过神仙日子。

    直到一日,他笨手笨脚帮助一户穷苦人家修复篱笆的时候,道服后心处不小心被划了一个大口子。

    那户人家有个尚未出阁的小娘子,见状赶忙在屋里翻箱倒柜,终于找了一块还算干净好看的布子。她站在成玄风身后,脸上一片绯红,甚至连脖子根都好像涂了一层胭?脂。

    哎呀,穷苦人家哪里用得起胭脂?

    小娘子缝得又慢又精细,最后打了个漂漂亮亮的补丁。

    那位来自山上的神仙子弟,极其严肃地向小娘子行了一礼,然后便洒脱离去了。只是这份洒脱背影,和以往比起来多了一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温玄机嘲笑道:“心动了?”

    成玄风面无表情:“是道心动了。”

    他的道心动了,是因为他在长安最为贫瘠的地方见到了人性最原始的善意。

    然而事情还没完,当天夜里又发生一件“小事”。小娘子家里养着一只名为“小红”的下蛋母鸡,却不知被哪个天杀的半夜盗走了。

    小娘子哭得梨花带雨,两只眼睛肿成了胡桃大小。反倒是尚且年幼的弟弟一脸茫然,显然并不知道小红对家里意味着什么,对他又意味着什么。

    成玄风得知此事之后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和师兄说了一句有事要忙,随后便不知去?向。

    温玄机正和一个豁牙老农吸溜着稀饭,懒得阻拦,他就是用屁股也能想到,那位天真如白纸一般的师弟定是去抓贼了。

    山上来的道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从小娘子家的鸡窝循着踪迹,没多久便找到了那个偷鸡贼,只是没想到还是个熟人。

    小贼也是住在升道坊里的,父母死得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平日里靠帮着商户搬货维持生计。或许是馋得发疯,于是便在夜里偷了只鸡解馋,待到成玄风找到他的时候,那只鸡早就进了肚子,就连鸡骨头都没剩几根。

    那个小贼啃完了烤鸡,心满意足地睡去,连梦里都在咂巴着嘴。成玄风心头一股怒意上涌,自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剑尖直指贼人。

    可他却迟迟没有下手,或许是因为不忍。他不忍小娘子家里丢了鸡,也不忍小贼因为吃了只鸡而就此丧命。就在这时,小贼的肚子忽然发出一阵响声,那是饥肠辘辘的声?音。

    这就是小贼的人间,即便摒弃了道德偷鸡来吃,却依然免不了饥饿的人间。

    成玄风叹了口气,收起宝剑回了破道观,看见温玄机还没睡。

    成玄风说:“身上有钱吗?”

    温玄机答:“有点儿。”

    “借我一些。”

    “这可不行,借钱总要拿些东西来抵押,这是天经地义!”

    “你要什么?”

    “把你的莲花冠借我戴戴。”

    成玄风犹豫不决,因为莲花冠在道门乃是身份的象征,且辈分极高,哪能轻易抵押于?人。

    温玄机又说:“等回了山上,你把钱还我,我就把莲花冠还给你,没什么大不了?的。”

    成玄风仍在犹豫,他觉得后心处的补丁不知为何隐约有些发烫,烫得他有些难过。所以他还是摘下了莲花冠,郑重其事地递给师兄,换来了寥寥十几枚铜钱。

    之后他身影如风,又一次不知去向。

    次日小娘子家的鸡窝多了一只通体雪白的母鸡,她早晨醒来看到母鸡之后,便抱着它找到了成玄风。

    她说:“谢谢你。”

    成玄风没有说话,只是有些好奇,为何小娘子会知道是自己买了只鸡塞进她家鸡?窝。

    小娘子似是看穿了年轻道士的疑惑,轻笑道:“小红之所以叫小红,就是因为它身上的羽毛是红色的。”

    成玄风脸色微红,小红的“红”。

    与此同时,永平坊。

    慈恩大师和木鱼在长安城里兜兜转转,最后回到了这个地方。这里毗邻永和坊,虽然两者都不是什么富裕地界,但比起升道坊还是要强上不少。

    木鱼如往常叩响某户人家的房门,略微等了片刻,房门忽然被一个男人打开了。男人长得五大三粗,而且面红耳赤,一看就知道此刻心情不佳。

    可怜木鱼还没来得及说话,那男人便骂骂咧咧把门重重关上,让小和尚吃了一记结结实实的闭门羹。

    其实他这一路来长安,也没少吃闭门羹,所以心里并未觉得难过。只是这一次又与以往有所不同,木鱼并未转身离开,而是怔怔地站在屋门外,一动不动。

    慈恩大师在约莫五十步开外的地方休憩,看到木鱼执拗的模样,微笑着叹了口?气。

    不久后,那户人家的房门再度打开,之前气冲冲的男人再度出现,一下子便撞倒了门口的木鱼。但他甚至懒得回头看上一眼,脚步如飞,不知急匆匆地要去向哪头。

    木鱼被撞了个腚蹲儿,痛得龇牙咧嘴,他站起身来揉了揉屁股,然后拍了拍衲衣上的灰土。

    这时,屋里的女人看到了屋外的小和尚,口中大呼着:“孩子,我的孩子!”

    她恍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猛地向木鱼扑去,而小和尚则吓得一动不动,被其紧紧抱在怀中,几乎喘不过气来。

    之前木鱼停在屋外不愿离去,就是因为听到了屋里的骂声。他从骂声中得知男人好赌,还为了赌资卖了孩子,他这次回家是为了取走房契。

    而这个可怜的女人,早在失去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变得疯疯癫癫。

    疯女人仍在哭号个不停,木鱼诵了一句佛号,有些艰难地说道:“施主……能否……让小僧……”

    可惜女人生怕木鱼跑了,抱得极紧,结果小和尚连话都说不利索。

    过了许久,疯女人终于清醒了一些,停止哭闹,她松开了木鱼,又仔细看着孩子的面孔,神情有些疑惑。

    奇怪,我的孩子怎么会是个小光头?

    木鱼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扶着疯女人回了院子,随后便捡起地上的扫帚开始清理院里的落叶。这一次,他不要一碗水,也不要一口饭,只想帮女施主打扫一番这个千疮百孔的家。

    他把叶子和积土扫成了一个小丘,堆在院子的东南角,又劈了一些柴火,堆在院子的西北角。做完这些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斜,男人哭丧着脸回了家,身后还带着一群凶神恶煞。

    木鱼知道,男人定是又赌输了,那些人是来夺走这栋房屋的。

    疯女人一见夫君回来了,便笑嘻嘻地迎了上去,一个劲儿地说:“你快看,咱家的孩子!”

    男人只是冷冰冰地推了她一把。

    木鱼见到此景,眉头忽地一跳,再难抑制心头怒火。他用力挥着手里的大扫把,三两下便将那些不速之客放倒在地,就像是清理垃圾一般扫了出去。

    忽然,有只手拦住了木鱼,正是慈恩大师。

    老和尚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木鱼抿着嘴唇,将扫帚放回原处,转身向疯女人行了一礼,随后便跟着师父离开了这户人家。

    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木鱼问:“师父为何拦我?”

    慈恩大师只是说道:“药医不死病。”

    木鱼若有所思,喃喃自语道:“佛度有缘人……”

    ※

    转眼间,十五日之期已到,推事院开始寻访长安各坊,以风评选出数人晋级普度大会的第二试。

    秦鸣鹤、铸玲珑、厉千帆,这三人在各自木牌所写坊市之中风评极佳,至于佛门的那对师徒,可谓满长安交口称赞,已经无须考核。除此之外还有个佘婆婆也颇具名望,只可惜不知为何生了一场大病至今未愈,只好退出。

    来俊臣带人抵达升道坊的时候,天色突变,一阵大风伴着大雨猛然袭来。

    成玄风和温玄机正在破道观之中休息,不料大风刮过,随后豆大的雨点轰轰然坠落,击打在这破道观的每一寸屋瓦之间,力道极重,竟是把房身打得摇摇欲坠。

    屋外雷雨阵阵,屋里也好似下了一场暴雨,温玄机再也寻不到一个可以躺着的舒服位置,只好起身开始修葺房顶,寻了些破瓦片遮住孔洞。

    相比之下,成玄风则显得无所事事,他仍在原处打坐,头顶刚好被砸出了一个小洞,雨水倾灌而下,已经将他彻底打湿。这时的他觉得自己和这座破道观已经合为一体,他的道心也如破道观一般千疮百孔。

    这些日子里他做了许多事情,也曾有过许多感悟,但还是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至于能否晋级普度大会的第二试,他早已不再放在心上。

    就在他神游物外的时候,忽然发觉头顶的雨水已经消失不见了。成玄风睁开双眼,抬起头来,只见破漏屋顶处有个小娘子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对视只有短短一瞬,随即那个破洞便被小娘子补了起来。

    成玄风心中一震,他赶忙站起身来,走到屋外,只见升道坊的街坊们不知何时都来了这里,手中拿着工具,帮忙修理这间早已无人祭拜的破道观。

    升道坊既然有道观,就说明曾经有人来此拜祭,他们需要相信一些神道。而后来道观变成了破道观,则说明人们已经不再相信神道,或者说是因为他们的祭拜没有得到反馈,于是这里便破落了。

    而如今,因为成玄风身处破道观,这里又有了新的变化。

    雨水之中,成玄风想到了《道德经》中的“上善若水”,破道观般的道心也随着街里街坊的修理而变得完整起来。

    升道坊中得升道。

    来俊臣看到这一幕,心中已有定论,于是便带人去了下一个地方——永和坊。

    与之前寻访过的坊市不同,永和坊中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感觉。就像与张少白在普度大会上初次相遇的时候,白袍少年也给了他与众不同的感觉。

    雷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只留了一地落叶和泥泞。

    来俊臣看到大雨刚停,永和坊里的老百姓便纷纷重新开门,忙活起了手头的事情。有个小孩迫不及待地出来玩泥巴,结果被母亲揪住耳朵,骂了两句,便乖乖洗手回屋读书。还有个老者淋湿之后受了风寒,咳嗽了两声,身边便有儿子递来一碗热水,往里面放了道前些日子求来的符咒,符咒入水即化,老者赶忙趁热喝下,咳嗽顿时好了不少。

    不知为何,永和坊的人和其他坊的人并无不同,都是长安人,吃的也是饭,也有生老病死,但这里的人就是多了一分从容。

    来俊臣细细问了许多人家,终于找到了答案。

    永和坊的人之所以从容,是因为这里有一户人家姓张。

    张家不在长安的那六年,永和坊的人便不从容,因为一旦有了大病小灾,再也没人出手相助,而看病请郎中的花销实在是让人捉襟见肘。最关键的是,坊中时常出现的闹鬼传闻,也没人可以镇压,所以难免人心惶惶。

    可现在不同了,张家又有了主人,是个脸上总是带着笑意的英俊少年。

    来俊臣没有去敲张宅的门,而是用朱笔在册上写下了最后三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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