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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调露二年(680年),废太子李贤,立左卫大将军、雍州牧、英王李显为皇太子,故而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次年立秋,长安永和坊,张宅。

    “阿嚏!”张少白忽然感到一阵寒意,情不自禁打了个喷嚏。

    屋外有个少女正忙着打扫院子,手里拿着一把大笤帚,一脸不悦地喊道:“张少白你装起病来还有完没完啦!”

    张少白推开窗子回复道:“你怎么能说我是装病呢?我是真的病了。”

    “胡说八道,自打你从崤函道落水这都过去快一年了,你每天不是咳嗽就是吵吵身子不舒服。”

    “这叫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那灵芝姐姐过来看你的时候,我怎么没见你有丝毫病态,敢情你是强撑着病痛陪她聊天逛街?笑得跟朵狗尾巴花似的!”

    小丫头说起话来又快又凌厉,险些把张少白噎得背过气去,但他也不是吃亏的主,立刻反击道:“少揪着我不放,你从洛阳投奔过来,在我家白吃白喝,我都懒得和你算?账。”

    屋外的少女正是夭夭,不过自打灼灼死后,她便更喜欢别人称她为天天,或许是怕想起故人而感伤吧。

    天天穿着水绿袄裙,面容姣好,但略显稚嫩,有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把手中笤帚一立,掐着小腰,满脸怒容地看向张少白:“我是跟着芸娘来长安发展的,才不是投奔你呢,要不是看在你帮我姐姐洗刷冤屈的分上,你以为我稀罕来这里伺候你啊!”

    张少白撇了撇嘴,关上窗子走到门口,倚着门框逗着天天:“我看你伺候我是假,等着你的茅大哥才是真。”

    天天顿时面红耳赤:“你别瞎说。”

    “唉,有了茅大哥,忘了大表哥。”

    “啊啊,我要撕了你的嘴!”天天把笤帚往地上一摔,向着张少白冲了过去,显然是恼羞成怒。

    张少白学着茅一川的模样摆了个功夫架子,笑嘻嘻道:“你可别以为我病着就好欺负啊!”

    就在两人即将“短兵相接”的时候,院门忽然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

    一身黑衣、身配长刀的男子看着眼前这一幕,表情有些古怪。

    天天赶忙收起了张牙舞爪的姿态,狠狠白了“表哥”一眼,然后小声说道:“茅大哥来了。”

    张少白可不觉得尴尬,毕竟棺材脸又不是他的心上人,大大咧咧地说道:“又来一个蹭吃蹭喝的,你俩这是觉得我张家太大了,担心我一个人住不下是不?”

    “哼。”茅一川的性子一如既往的冷淡,只是微微向天天点了下头,就当作打过招呼了。

    去年他与张少白相识的时候,其实他是有些瞧不起那个白袍少年的。毕竟张少白性子可谓顽劣,嘴上还不饶人,实在说不上招人喜欢。不过二人也算共患难过数次,难免生出几分情谊,所以茅一川也就捏着鼻子认了这个朋友。当初张少白在崤函道遇难,和薛灵芝双双落水,两人被困山谷多日,最终还是茅一川苦苦寻到了他俩。

    茅一川想着是自己害得张少白卷入了生死之局,便一定要把他活着带回长安,事了之后,两人之间就算两清。只可惜,缘分一旦纠缠到了一起,那就不是三言两语能解开的喽。

    回到长安之后,后者死皮赖脸地寻他帮忙,最后硬是把长安永和坊的张家地界要了回去,还向他借钱重新盖了座宅子。

    有时候茅一川会感到后悔,当初若是没找张少白帮自己破案,是否就不会摊上这么个没完没了的麻烦。毕竟他是金阁的最后一位阁主,独来独往早就习惯了。但随后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因为若是没有张少白的帮助,洛阳的那些奇案是不可能顺利破解?的。

    茅一川收拾了一下纷乱思绪,直接冷着脸走进了前堂,过门的时候还刻意撞了张少白一下。他挑了个熟悉的位置坐下,随后天天端来一杯热茶,还有一碟点心。

    张少白看着来气,刚想开口说话,没想到却被茅一川堵了回去。

    茅一川问:“你这病打算什么时候好?”

    张少白坐在对面:“什么叫我打算,它该好的时候自然就好了。”

    “之前陛下三番四次召你入宫,都被你以身体抱恙的借口推了。”

    “没关系的,陛下哪会在意我这种小人物。”

    茅一川盯着对方的眼睛,语气不善:“有些事情躲是躲不过去的。”

    张少白挑了挑眉:“六年前我爹死后,长安城多少人盯着咒禁博士的位置,想着把我们张家取而代之。这些人可是三教九流啥样都有,下三烂的手段一大堆,我若是频频出现在陛下身边,那就相当于把自己放在了明面上,肯定少不了要受他们刁难。”

    “所以你打算知难而退?”茅一川的声音里带着不屑,“也罢,你现在重新修了张宅,过去的事忘了也没什么。”

    张少白眯起眼睛,故作高深地说道:“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谋’吗?”

    茅一川喝了口茶:“不知。”

    “假如把局势比作一块棋盘,那幕后元凶与我乃是棋逢对手。我若是按照寻常人的想法去落子,他定能看出端倪,我想要赢他便只能另辟蹊径。”张少白也喝了口茶,结果发现是凉水,连点茶叶沫子都没有,心道天天还是一如既往的偏心。

    “如果这真的是一盘棋,一百个你也不可能是‘九罗’的对手。”茅一川说得并不夸张,要知道金阁奉先皇之命成立多年,和“九罗”数次交锋从未占过上风,人倒是死了不少。

    张少白不以为然,继续说道:“这世间最好的谋就是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些什么。这样一来,你的对手也就猜不透你的心思。或者他自以为猜透了你的心思,你便可以选择另外的方法,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听不懂,但我也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旧案这种东西耽搁的时间越久就越难查。”

    张少白叹了口气:“我还在等一个时机,结果等着等着就过去了一年。”

    茅一川放下茶杯,杯子和桌面相撞发出一声闷响,然后缓缓站起身来:“现在,你要的时机来了。”

    张少白仰头看着棺材脸,先是一阵愕然,随后突然说道:“且慢!”

    茅一川蹙紧眉头,不知道对方又在耍什么把戏。

    “我忽然想起来一件大事,等我回来再说。”

    说完张少白就急匆匆出了前堂,往后院走去。茅一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极轻微地摇了摇头,其实他此番前来乃是身负皇命。之所以要和张少白闲聊一番,目的是打探一下他的真实想法……如若张少白真的不打算继续调查当年的事情,茅一川不介意帮他伪造一个抱病在床的假象。

    可如果张少白仍想查案,茅一川不介意出手相助。毕竟九罗依然逍遥法外,张少白已经惹上了这尊庞然大物,必然会受其报复。

    另一边张少白进了间外人从未进过的屋子,他颇为熟练地点了三支香,轻轻吹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插入香炉。

    屋子不大,打理得十分干净,可谓一尘不染。地上放着个蒲团,对面则是一张很大的供桌,上面除了立有张家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外,还立着十七个无字灵牌。

    而在灵牌之后的墙面,挂着一幅轩辕黄帝的绣图。

    张少白叩了个头,低声说道:“诸位死不瞑目,所以孩儿不敢在牌位上刻字。再者,孩儿总觉得万一有人和我一般侥幸活了下来,却被人立了灵牌岂不晦气。只可惜,这都过去整整一年了,还是没人回来,或许那场大火是真的没有留下活口吧。”

    他又叩了一下:“孩儿从洛阳回长安,勉强算是入了圣人的眼,留了几分印象。虽然太子弘的案子还没查清,咱家的大火也不明不白,但孩儿相信只要查下去,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再叩首:“我也知道这期间无比凶险,随时都有掉脑袋的可能。爹总说一切以祝由传承为重,恕孩儿不孝,这次就不听您老的话啦,张家只剩我一个人,如果我不能为诸位手刃仇人,那实在是白活一场了。”

    现在明明是晴天白昼,可灵堂却显得异常漆黑,仿佛连光线都可以吞噬。白袍少年站起身来,他是黑屋中的唯一的一缕白,也是张家最后的一条血脉。

    张少白深深看了那些灵牌一眼,随后转身离去,随即灵堂仿佛变得更加幽深,唯有香火幽幽亮着,仿佛亲人来自阴曹地府的目光。

    在茅一川和天天看来,张少白装了足足一年的病,为的是逃避责任。实则不然,他只是在等待一个机会。世人往往只见螳螂捕蝉的那一瞬间,却不知为了那一扑,螳螂早已在暗中潜伏了许多时间。

    张少白回到前院的时候,茅一川就站在门口等他,见他来了便冷声说道:“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张少白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襟,似乎早已料到了接下来的事情。

    只见茅一川站得笔直,极为严肃地说道:“陛下急召咒禁博士张少白入宫面圣。”

    ※

    说起洛阳宫,张少白并不陌生,毕竟他是少数留宿过皇家庭院的外人,甚至还在武后休息的宫殿留宿过。单就这一件事,张少白就算得上是某种意义的“天下第一”?了。

    不过长安的大明宫就远远不同了,这座宫城位于北郭城外,始于先皇,半路废置,于李治登基之后新修而成,之后李唐皇室便从原本的太极宫搬到了大明宫。张少白从未进过这里,他只知道一个关于大明宫的传闻。

    据说先皇初建大明宫之时,曾在工地挖出一面宝镜。当时魏征识出了宝镜来历,说它乃是传自秦国的“秦镜”,传闻用它可以照见人体的五脏六腑,甚至能够分辨忠奸。只可惜宝镜的使用方法早已失传,于是这等宝物只能被悬挂在了朝堂之上,做“秦镜高悬”的说法。

    茅一川显然是宫中常客,一路上目视前方,露出腰间金牌,无人胆敢阻拦。张少白则忙着左顾右盼,看得阵阵眼花。

    直到紫宸殿前,茅一川做了个手势,忽然停下脚步,随后便有内侍前来引张少白入?内。

    方才还兴致勃勃的少年郎顿时如霜打了一般,变得蔫头蔫脑,显然是有些紧张。他悄悄看了茅一川一眼,然而后者仰头看天,故意装作没看到。

    张少白撇了撇嘴,心道自己有什么好怕的,又不是没见过皇帝皇后。

    入殿之后,张少白恭敬行礼,一直乖乖低着头,仿佛要把地板看出花来:“草民张少白叩见天皇天后。”

    李治的面前放着一面古镜,正专心致志地研究着,于是没有理会。武后则是瞪了少年一眼,方才说道:“之前召你入宫足足三次,结果你一次都没来,张小博士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张少白仍低着头:“草民也不是不想来,只是自幼身体孱弱,去年落水后便一直患病在床,实在是不敢入宫,以免害得陛下和您也染上风寒。”

    “我懒得和你计较,起来吧!”张少白闻言赶忙起身,武后的声音中略带嗔怒,“你现在好歹也算是咒禁博士了,怎么还是一口一个草民?”

    “嘿嘿,草民……臣尚不习惯。”

    这时李治一边看着古镜,一边说道:“哼,朕只不过说了一句他不必太受官场规矩约束,结果这小子真就一年没去咒禁科上任。”

    张少白赶忙告罪:“臣知罪,这就去……”

    武后说:“谁让你这就去了?”

    “哦哦,那臣改日再去。”

    “唉!”武后叹了口气,轻轻抚着额头,“陛下,不知道为什么,妾身一见他就觉得来气。”

    李治微微一笑,看来他今日头疾未犯,故而心情不错:“看在那‘心诚则灵丸’确实有些效果的分上,朕暂不与你追究。那位乃是秦医师,你先去认识一下。”

    张少白抬头看到有个中年男子就站在自己身旁,长得有些特别,不似唐人,也不像胡人。他心中虽然疑惑,但还是率先行礼道:“在下张少白。”

    秦鸣鹤笑着和张少白见了礼,介绍道:“不敢不敢,某家秦鸣鹤见过张博士。”

    “久仰大名。”张少白打小就练就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领,随口就是一句“久仰”,其实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秦鸣鹤。

    秦鸣鹤的身材比寻常男子高大一些,甚至比茅一川还要高上一些。而且他的头发呈深棕色,与唐人的黑发截然不同,反而和那些胡人有些相仿。

    不过最为特殊的乃是他的碧蓝眼珠,干干净净仿佛湛蓝天空,据说只有遥远西方的大秦人才会生出这种瞳色,乃是极为尊贵的象征。

    除此之外,秦鸣鹤则与唐人没什么区别,举止也颇有礼数。

    秦鸣鹤早已习惯了别人的这种目光,于是解释道:“我来自遥远的大秦国,那边人的相貌和唐人不太一样。”

    张少白闻言赶忙收回心神:“是我失礼了。”

    忽然,李治让内侍将方才把玩许久的铜镜送到了张少白手里,问道:“你可认识此?物?”

    张少白仔细一看,顺口说道:“此方镜广四尺,高五尺九寸,人直来照之,影则倒见。与书上说法不谋而合,难道它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秦镜’?”

    “算你有些见识,你家的祝由之术可有相关记载,留有这面古镜的使用之法?”

    张少白摇了摇头:“臣才疏学浅,不知如何使用。”

    “巧了,秦鸣鹤刚好知晓,所以朕才召你来看看。”李治微微颔首,示意张少白将秦镜递给秦鸣鹤。

    武后也说道:“免得你小觑了天下间的能人异士,会点祝由皮毛便自以为是。”

    张少白哪敢顶嘴,老老实实将秦镜递了过去,秦鸣鹤接过后笑着解释道:“说来荒唐,在下生来便可透物而视。”

    张少白一听惊讶不已,他曾听说过有人具有透视之能,其视线可以穿透遮挡物而直达其后。

    “其实此番陛下召我等入宫,为的就是让我看一看陛下的头颅中是否病变。”

    一提起李治的病情,张少白顿时变了个人一样,虽然他的年纪和阅历都远远不如秦鸣鹤,但此时此刻气质却丝毫不落下风,两人反而更像是同辈之人在探讨病情。

    “结果如何?”

    “我能力有限,未能看到,这才又借来了秦镜打算一试。”

    “您的意思是,您本就有透视之能,一旦用了秦镜这异能还可更上一层楼?”

    “正是此意。”

    张少白略微犹豫,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继而问道:“恕我无礼,可您身具透视异能,此事又当如何证明?”

    武后听到这里终于有了一丝笑意,问道:“怎么,张小博士精通祝由,却从未听说过秦医官的异能吗?”

    “回天后话,听家中长辈说过古有名医扁鹊,可辨识疾病于腠理之中,但臣却从未亲眼见识过这等奇人。”

    武后转而对秦鸣鹤说道:“秦医师可有办法证明?”

    直到此时,张少白方才醒悟,原来秦鸣鹤说他有治疗陛下头疾的方法,但武后却对此心存担忧,想必把他召进宫来也是出自武后手笔。

    由于李治头疾愈加严重,甚至到了病急乱投医的地步,故而武后也不好直截了当违逆他的心思。于是便把张少白找来,想要用这位祝由先生来探一探秦医师的本事深?浅。

    秦鸣鹤不慌不忙,说道:“天后不妨试上一试。”

    武后转头看向李治:“陛下觉得呢?”

    李治脸上表情阴晴不定:“皇后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武后笑了一下,随后便命人用玉匣子装了个东西,然后送到了紫宸殿里。她手中托着玉匣,似笑非笑地问道:“秦医官,你能看到这里面装了什么吗?”

    秦鸣鹤往前走了两步,先是行礼,然后一对眸子便落在了玉匣之上,仔细看了许久之后回答道:“回天后话,是一根金簪,看模样款式略微有些老旧,似是前朝之物。”

    武后微眯着眼睛:“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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